是遥

我是那样爱着因不完美而完美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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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鸣】心霜 - Part 01 [ 艺伎paro·全本释出·已完结 ]

本文于18年放出试阅约1w字,19年通贩并完售。

现已完售近一年,故释出除试阅外所有未公开部分。

为保证阅读连贯性,原文并未分章节,囿于lofter发文限制,加之电子阅读体验的考量,只能拆分发表,见谅。时隔许久,故将原试阅部分一起贴上。

此部分共2w5(试阅1w1+未公开1w4),余下的将会截选成1w字左右的片段陆续释出。


阅读说明:

艺伎佐x少爷鸣。时代背景有参考现实,但不严谨,请视为架空。

关于艺伎的一些涉及,虽查阅了资料,但毕竟非专业人士。若有谬误,还请指出,不胜感激。


楔子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他记得很清楚,那夜是初雪之夜。天气算不上极寒,说是初雪,也是些成不了气候的雪子,飘到路面上还积不起浅浅一层,便软软地化成一滩泥水。

他确定身后没人再跟着了,悬着的心便终于放下。这条街算是府内较为繁华的,即便这样的雪天寒夜,还是有不少行人。路边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西洋物件,居酒屋的灯火透过半掩着的窗微微泄出。鸣人沿着街边放缓了脚步,从怀里掏出饭团,把包着的纸揭开,正准备咬下口的时候,冷不丁有明光从背后打来。

他反应尚快,后面倏然打来的车灯让他下意识地往侧边闪身,才不至于被擦碰着。但那车丝毫未有减速之意,擦肩而过时,车轮卷起地上半化不化的雪水,哗啦一声溅起一截,轻而易举弄湿了他半边衣裳。

“喂——没长眼哪!”

以他的性格势必是要抗议的。只是看那轿车的派头,多半是大户人家,所以当他看见那辆车应声而停时,也不由得缄了口。若是招惹上什么麻烦,那光以他一个流浪的孤儿必然是应付不了的。偌大一个东京府,竟也找不出一个和他牵带的人,想来也挺可笑的。

他看见前方有迎宾替车内的人拉开了车门,先下来一个模样看着是佣人的,然后扶了另一位下车。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只是和他所料不同,对方几乎没朝这边分散任何注意力,这倒让有些拘着的鸣人又变得愤怒了起来。他举着拳头,看起来非常滑稽地示威了两下,喊出一句:“说你呢——别装着没听见!”

随从的仆人极淡地朝他的方向投来一瞥,但也只是极短的一瞬。随后,那名少年便同仆从一起没入了那栋建筑物内。他不服气地奔过去,想要跟着进门的时候就被门口的迎宾拦下了。他抬头一看,才发觉这是音乐会的入口,“无票者、衣衫褴褛者不得入内”,他占了个全,只能悻悻看着前方两个身影逐渐拉远,在转角处一拐,便彻底消失了。

鸣人很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只得就此作罢。他退出去,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才发觉本要送入口的饭团因为方才的意外也沾上了大半雪水,混着尘土,灰扑扑的。鸣人不由得皱起眉来,一边擦掉饭团上那些脏污,一边下意识地踢了一脚雪——原本漫无目的,结果收回脚时,却意外地硌到了什么。他低头,移开鞋。

是枚精巧的红色玉坠。

他拾起来,在衣襟上擦干。刚才为了顺走的一个饭团,他跑了好几条街,自然不觉得冷,站了这会儿终于觉得寒风阵阵引人瑟缩,靠他那点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然而瞧着这枚勾玉形状的玉坠,他却忽然生出些暖意。大约是那火红的颜色引燃的。他不识珠宝,不知这究竟是何物,但怎么瞧都觉得是个值钱的物什——想必是刚才的少爷掉的。

虽然窘迫到了偶尔不得不做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来填饱肚子的境地,却也从来只在迫不得已时才逾矩。换在平时,这枚玉佩他必然是会物归原主的。只是有先前发生的事,他便未必那么乐意。思忖片刻,他见门口迎宾并未注意自己,便状若无事般将玉佩塞进自己的口袋,咬了一口擦净的饭团,沿着街道向前继续走了。

 

>>> 

 

“鸣人,帮我把这些书挪到书房去。快点呀,我手臂都酸了。”

他从庭院回来的时候,看见春野樱正站在第三级楼梯上,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书箱。她看见鸣人来了,便非常自然地把东西塞进他的怀里。这些事原本随便使唤个仆人帮忙就行,但小樱偏说“仆人们毛手毛脚的,弄坏了东西她可要心疼”,非得自己搬。然而每每见着鸣人,她又总不客气地使唤他做这做那。实际在毛手毛脚这一点上,鸣人可远远不及家里的佣人精干。总而言之,他也弄不太明白小樱这究竟是青睐自己还是有意戏弄,最终每次都笨笨地应了。

他这时候已经十五岁了,被带回漩涡家也有三年。起初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他也懵懵懂懂,只知道手腕上的四圈红线串着一颗串珠,是从记事起他就一直戴着的——实际上原本是五圈,后来长大了些,缠不下便少绕了一圈。但无论四圈也好,五圈也罢,要紧的是那颗串珠。那日他还像往常一般在城里头闲逛,看看能不能顺走些吃食填饱肚子,混在人群中间准备下手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捉住了手。回头一看是个头发全白的大伯,但看脸也并不多么老。他以为自己的“小把戏”被看穿了,还有些惊慌,不想对方只是看似随意地问了他几句话。换作往常,以鸣人在街市上混了这些时日养成的机警,断然是不会样样都据实相告,总得遮掩三分,但不知是不是忽地被人捉住,出于心虚,竟也一一老实答了。那大伯若有所思,鸣人见他不作声,正打算开溜,却被牵住,说不如跟他去吃顿便饭。

“为何?”对于突然的邀请,鸣人还是存了些警惕心的。在街市上混着,不容易。比起同龄人来,这些流浪的小子确实见了更多风浪,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若是有人别有用心,想利用与加害他们自然也不难。鸣人曾经听说过,有的流浪儿为了一个饭团跟着不认识的陌生人走了之后便被塞进什么地方做苦力活,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还是好的,听说还有被变卖到别处的,干干脆脆没了音信。故而,他听闻这话时,不由得皱了下眉。

然而鸣人再多问了几句,又横看看,竖看看,那大伯自始至终一副随意的模样,实在也是瞅不出像是有什么坏心眼的人。大伯将手上的包袱一甩,搭在肩上,似乎看出他存了疑心,悠悠然说道:

“怎么,担心?光天化日的,我做不了什么。要不这样,这儿我不熟悉,不如你带路,找家好些的饭馆,和我一起吃了饭就是。”

说到“饭馆”二字,鸣人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的长音。即便还存着几丝的疑虑,因着饥饿感,食欲还是占据了上风,他便依着对方所说,将他带去了附近的一间拉面屋。在鸣人看来,这便是极好极好的饭食了,热腾腾的一大碗,吃完之后整个人都蒸着汗,平日里他可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两个人不多时便来到拉面屋,在座位上坐定了。拉面店的老板似乎对这一个老大伯带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的组合颇为好奇,多打量了他们几眼。鸣人被那样的眼神盯着,顿觉不自在,而大伯倒是浑然不觉,只叫他点自己爱吃的,他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大碗的叉烧拉面。拉面不是费事的料理,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就送上来,鸣人一边吸溜吸溜,一边应付着大伯时不时的问话。

交谈之间他知道了大伯的名字叫自来也,从关西那一带来——确实,虽然尽量遮掩掉口音,但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关西腔。他说自己有个孙子,面孔和鸣人颇为相似,感觉很亲切,便请他来吃餐饭——听着倒是也很合情理。之后又顺道扯了些旁的。话聊得久了,鸣人的戒心也渐渐放下来,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心里便几乎确定了自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人。所以在对方提出要不要跟着他去别处转转的时候,他思索了片刻便几乎要答应了。

“怎样?独自在外难免辛苦,跟我出去,总是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你不会把我拐去什么地方做苦力吧?或者卖给别的人家?”虽然感觉不太会变成那样,到底还是得确认下的,鸣人睁着一双蓝澄澄的眼,问得倒是极其直接。

“我看上去像那样的人吗?”别说,其实还有点像,要不是聊了这么会儿,鸣人还真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他。他如实禀告,换来的是对方在他额头上的一个爆栗。

离开拉面店之后,自来也给他买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鸣人就这么被带去了自来也住的旅店。过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动了身,隔了两夜便到了京都的漩涡家。

 

漩涡是京都叫得上名号的大户。鸣人的妈妈玖辛奈是家主最小的幼女,当作掌上明珠宠爱,却不想最后执意要嫁给一个不甚清楚家族底细也无甚积蓄的洋人。这门亲事老爷自然是不允许的,可也早该想到凭借细姑娘的暴烈性子,势必会出这么一招——夫人之后总摇头念叨,听起来总有那么些事后诸葛亮的味儿。总而言之,细姑娘和那个洋人私奔了,气得老爷说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等悔起来再去寻,已经过了半月,却是怎么也寻不到了。

越是寻不到,老爷心里越是想念女儿,到了最后也说出了“只要能寻回来,她和那个洋人在一起也罢了”这样的话。谁知刚说过这话不久,就真的收到了消息。细姑娘和那个洋人已经到了东京,托人捎口信回来说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心。擅自离家对父母有愧,期待勿要怪罪。

到这里老爷听着都还挺好,接女儿回来完婚的话马上就要出口。然而接下来的一句就直接把他噎了回去。捎口信的人说完这些,却不退下,神色为难。老爷道有话尽管秉明就是,对方才吞吞吐吐地说,“……细姑娘好像怀孕了。”

老爷这下可完全懵了。就听那去打探的佣人继续说:“我看着细姑娘的样子丰润了些,便有疑窦,但细姑娘自己轻易是不肯说的。我回来前和细姑娘在东京的邻居聊了两句,对方倒是很热情,交谈时不经意就说出了。似乎已经四五月,待到秋天……就要生产了。”

老爷心里的那点子对女儿的思念完全被盖过去,满心都是愤怒,骂了些“不知廉耻”“真是岂有此理”之类的话。细姑娘脾气虽然很烈,但也是个鬼精的主,况且还有那洋人在呢!私奔多半就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同意了这门亲事,到时候水到渠成,谁也管不得了。一气之下总算是彻底断了关系,之后数年都未曾联络。

血浓于水,到底是宠爱多年的女儿。隔了几年,老爷终于还是打算寻两人回来。结果这回得到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当时距离细姑娘离家已经过去七年有余,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女儿和老爷不肯认的那个女婿已经在五年前的车祸中亡故了。原先的住处早已换了人,这点子消息还是费了半天劲才打探到的。

“……那,那个孩子呢?”

夫人听了这话只顾着抹泪伤心,老爷惊愕过后,虽然沮丧不已,却突然想起了当年细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佣人说孩子那日没跟着细姑娘,似乎没出事,打探到的消息有说给人收养了,也有说变成乞儿的,但总之是没寻到人。

“啊呀呀……”老爷的眼泪往下淌,立马就下令说翻遍了整个东京也要把那孩子给找回来。最疼爱的小女儿去了这么久才知道,他心中总觉得成为今日这般局面有自己的过错,于是无论如何也得加以弥补,至少得寻到自己的外孙,接回来好好养着,才稍稍能够宽慰。

于是就这么断断续续寻了几载,一直没有音信,众人都觉得无望,后来也不再找了。结果放弃了寻找之后,却反而在偶然间寻到了手腕上戴着那条串珠红绳的鸣人。那颗串珠是漩涡家的宝物,上面刻了漩涡的家纹,当年一直让细姑娘当做平安符带在身边的。据说是稀有的玉石制成,价值不菲——鸣人知道后,第一反应却是“早知早些当掉,便不用挨饿了”,还为此挨了老爷一个爆栗——加之,鸣人的发色瞳色都和那个洋人如出一辙,眉眼间又有玖辛奈的神韵,无论怎么想这都必然是细姑娘的遗孤。

于是鸣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寻了回来,成了漩涡家的少爷。

 

这宅子里同辈的不止他一个。他母亲共有三位哥哥,现今都成了家,最年长的继承了家业,府邸由他操持,剩下两位舅舅,一位已经成家搬出,还有一位婚事尚未尘埃落定。大舅舅有一个女儿,不过尚年幼,才只三四岁。要说做鸣人的玩伴,自然是称不上,但偏这小妹妹还挺爱缠着鸣人,时常要哥哥陪自己骑马逗乐。小孩子精力多么旺盛,鸣人一被闹起来,往往苦不堪言。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樱色头发的姑娘,这位比鸣人略大几个月,却不姓漩涡,而是春野家的。漩涡这么大的家族,亲戚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鸣人反正是无法彻底搞清楚的,只知道七拐八拐的都算上,春野樱也算是自己的亲戚,按礼节可以称呼一声表姐,但并无实际的血缘关系。说是父母都远渡重洋经商,大约五六岁时便养在了漩涡家,老爷也当做自己的亲外孙女疼爱着。初次见面时,比起自己那个血缘亲近的堂妹,鸣人倒是对这位好感更多。她模样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碧瞳如同猫眼石,五官亦很精致,对于八九岁的小男孩来说,自然而然就想要亲近。一副可爱面孔,加上在人前总是一副机灵温和的模样,伶牙俐齿的,长辈在时又总是循着礼数,甜甜地笑,也无怪乎这位表姐非常得老爷欢心。但日子久了,鸣人就发觉这位表姐实际和人前露出来的模样并不太一致。虽然他总觉得自己那位脾气古怪的堂妹有暴力倾向,可真正对他施以暴力的则是这位表姐。面对鸣人时,小樱就像是换了副面孔,和平日温柔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心情好的时候还只是像眼下这样对他呼来喝去,要是赶上糟糕的时候,怕是又得拿鸣人泄愤。

如此算来,同辈的虽然不止他一人,可男孩却只有自己一个,要说玩伴嘛,那更是没有。一言蔽之,被寻回来做了这宅子里的小少爷,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同辈的只有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便也罢了,从前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好歹非常自由,可如今被捉回来,就事事都不一样了。那些礼节一样样都要教过,食不言寝不语是基本,坐姿、站姿、甚至拿筷子的姿势都一一有要求。除此之外,每日还得定时去学校上课。他原先落了别人不少课业,被突然送进学校,自然手足无措。愈是看不懂就愈不想学,每日去学校也都是混着,近来虽然好些了,但成绩终究还是倒数。他曾经求过老爷能不能不让自己去学校,却遭到一顿呵斥。

说起老爷,对于这个小外孙的感受也很复杂。虽然没有漩涡家那头标志性的红发,但看他那副读不进书的样子,和他母亲当年一模一样,心里就更加确定这必然是漩涡家的血脉。当初接回来的时候打算好好疼爱(当然如今这一点也并没有改变),只是那金色的头发和水蓝色的双瞳总是让他想起那个拐带走自己小女儿的面目可憎的洋人,心里就不由得生起气来。也正因此,对着鸣人的时候,老爷总是有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严厉,虽然想疼爱,但怕是也做不到像从前对细姑娘那样近乎溺爱和放纵。前车之鉴,不能太过放肆,且在外游荡了这许久,许多规矩更得好好教过才行。虽然这书念与不念,按漩涡的家底根本无碍,但总还是要疾言厉色地呵斥一顿,让他打消不去学校的念头,乖乖上学才肯罢休。

 

鸣人帮小樱把书全部挪到书房去,用了约莫半小时光景。天气本就热,又楼上楼下来回地跑,鸣人早已是大汗淋漓了。小樱却全然不顾,也未道谢,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颜色清丽的浴衣,对着手中的小镜子往脸上扑香粉,说是与隔壁山中的小姐约着去逛夜市,末了便径自出门去了。

现下是七月末,学校刚停了课进入夏休,今日是放假初日。不用去学校自然是好,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也不用看那些不懂的功课,在庭院里侍弄侍弄花草一下午便过去了。但太过清闲,鸣人也觉得无聊起来。妹妹被乳母带着,在楼上哄睡着了,小樱出门去了,大舅舅还未归家,老爷则在楼上的居室内,他可不敢轻易打扰。偌大的宅子里,就只有走道上行过的佣人还有点声响。

鸣人觉得无趣,便不再待在厅里,上楼回到自己的居室,趴在榻榻米上翻一本怪谈小说。书是从奈良鹿丸那里借来的。奈良平时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和自己一样常常在课上睡着被罚站,可考试放榜的时候却往往天壤之别。奈良平日里总是捧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书看,兴致远甚于课本。鸣人好奇,便借了一本来打发时间,虽然他还是不太喜欢读文字,但确实比教科书有趣得多。

 

虽说来到京都已有三年,但鸣人总有一种难以融入感。家里亲眷说不上难相处,可大约因为自己不是从小养在他们身边长大的,总觉得没那么亲近。莫若说是在京都,就是在东京的时候也一样如此。虽说从前他形单影只孤苦无依,实际上东京府像他这样无人照料的孤儿不止一人,只是旁人总是三两结成小团体,行乞也好行骗也罢,总是一起挨着过活。他大约是因为异于常人的瞳色和发色,一直不被接纳不说,有些乞儿仗着人多势众,时不时还要抢他的东西。

那块红玉就曾经差点被人抢了去。

鸣人那日拾了这样一个值钱的物件,自然是心急着要拿去换点东西,可转来转去,还没寻到典当行,就被人截下了。为首的男孩常在这片街区混,看着比他大三四岁,上来毫不含糊地向他伸手:“拿来。”

“什么?我不知道。”鸣人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靠近了放着那块玉佩的口袋。

“我都看见了,捡到好东西还想混过去吗?”那男孩轻蔑地笑,虽然还是稚嫩的童音,说话那种语气却全然不像个孩子,“胆子够肥,这一片儿是谁的地盘不知道吗?”

“肯定在他身上,搜!”

总而言之,经历了一场混战。鸣人自然不肯给他们,可耐不住对方人多,上来就要按住他搜身,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又和那几个混混厮打起来——说是打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挨了对方几拳几脚,能还击回去的寥寥无几。好在是繁华地段,这阵仗不可能不引人注意。后来引了几个管事的人来,终于把这一群混子都遣走了。鸣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心存侥幸地想:还好没让对方得手。

鸣人抖了抖衣衫,因为寒风打了个冷噤。经过刚才一通哄乱,没吃完的半个饭团滚到了雪水里,混战中还被人踩了一脚,留下一个脏兮兮的鞋印,这下终于是不能吃了。他把那块玉佩捏在手心里看着,暗红色的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思索片刻后,他却突然不想当了。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拼了命保全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折换了钱感觉可惜,又或许是因为那玉的颜色,每每看着总觉得有股暖意,他还挺喜欢的。他搓搓手,把那条串着玉佩的黑色细绳挂在了颈间,揉着被人打了几拳的肋骨处,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寻一个能挡风的落脚处去了。

 

“明天晚上,我哥哥他们要去艺馆看艺伎,要不要跟着去?”

鸣人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小说,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句。那是昨日学校放课时,同班的牙和他讲的。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或许因为犬冢家也和漩涡家一样,算得上京都的名门,比较相当的缘故。牙本人倒是个不赖的朋友,虽说有些缺心眼,但讲义气。只是他那个哥哥名声着实不怎么样,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已经有了婚约在身,但还是流连花柳界。

昨天牙跟他提及此事的时候,他犹疑着想要回绝。当然并非他不感兴趣,说起来,他还没有看过艺伎表演呢。从前流浪在外的时候是不可能有机会的,来到京都以后,不知为何,在这个艺伎业更为发达的地界,老爷对于这一类事物竟出人意料的深恶痛绝,总要说“看着高雅,暗地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不许漩涡家的人去那种场所,故而即使成了漩涡家的少爷,鸣人也没能接触过。

因着老爷的缘由,他拒绝了,但此时无聊起来,心里又有些痒痒。眼下没什么人在家,更是开溜的好时机。他记得牙昨天虽然对于自己的拒绝感到遗憾,但还是补上一句如果到时候想来了,六点之前在南贺桥等他。想到这里,鸣人不知道哪来的兴致,把书一合,坐起来,去找了套像样的和服出来——还是去年生辰时别家的赠礼呢。

他穿戴完毕,就摸下了楼,跟门口的仆人打过招呼,说自己有约,如果老爷问起,就说去奈良家了,可能晚些回来。门口的侍女一直很守本分,不会多嘴,这点鸣人知道,可不巧出门就撞上了佐井。佐井是管家的弟弟,比他大不了两岁,平日里也帮忙打点漩涡家上下。却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鸣人和他站在一处的时候总隐隐有些不自在,包括那一直挂在佐井脸上的笑容,看在鸣人眼里,总觉得有点假模假式。

“鸣人少爷上哪儿去。”佐井提着采购回来的食材,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啊……去、去鹿丸那里。之前约好了的。”为了不使人疑心,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回答,但到底做贼心虚,有些慌神,说话的声音都不似平时中气十足。他总觉得佐井那样笑,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对方也并未再问,只道早些回来便径自向屋内去了。

鸣人虽然心中打鼓,但忙着赶赴约定地点,一路上急匆匆过去,倒也马上忘却了。

“哟,还是来了。”牙看到鸣人,语调略略上扬,虽然用肘撞他一下,还挖苦两句,明显还是很高兴,“不是说怕漩涡家那位老爷责骂么?还穿这么像模像样。”

“待在家里太无聊,没有事情干。”鸣人搓了搓鼻子,以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确实在着装上比平日像样许多。从前过惯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在鸣人看来,衣服能御寒就足矣,也因此在衣着上极为随便。平日去学校就着统一的诘襟制服,闲暇时便是随便扯上什么便服穿了即可。和服甚少着,西服亦然。

“你好意思说我么?自己不也穿得这副样子!”

和鸣人不一样,牙换了一身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事实上两人平日都属于不拘小节的类型,穿这么正式就算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潜意识里还是对即将观看的艺伎表演抱有期待。两人说笑两句,随后便上了停在路旁的轿车。牙的哥哥在副驾坐着,见鸣人来了便打招呼:

“待会还有几个朋友在艺馆,一起不介意吧,漩涡家的哥儿?”

鸣人忙说不介意,感谢招待,心想对方看上去风度翩翩,颇有大户人家少爷的气度,和传闻中四处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完全不相符。那句感谢当然也发自真心。要知道,艺馆这样的地方,没有熟人引荐轻易也进不去。他生性喜欢新鲜热闹,来京都这几年,因着老爷管教严厉,虽然是个皮性子,到底也被拘着了。

不多时便到了祇园,轿车在一幢不太大的木建筑前停下,这便是今日去的置屋。门口的招牌上写了馆名,称作花品,字样并不太显眼,仿佛只是随意添加的一行注释。侍者见到牙的兄长,便微微一笑,领着三人沿走道向内而去。鸣人好奇地打量周边的摆设,一路跟着到了安排好的和室。拉开纸门,鸣人才发觉奈良今日也在此处。看见鸣人,鹿丸的脸上似乎也闪过一丝惊讶神色。

侍者道请稍等片刻,让诸位先落了座。鹿丸、鸣人、牙在矮桌的一侧,而牙哥哥和他的朋友则居于另一边。鸣人入座之后,先低声问身旁依旧懒懒散散的鹿丸:

“你怎么也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鹿丸今日和他与牙不同,穿得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看得出大概并没把这趟观赏多么放在心上,“牙说怕你不来,才硬拉了我。真是麻烦。”

鹿丸轻声抱怨,眼睛免不了要瞟牙一眼。但鸣人知道他也并未真的觉得多么棘手,否则便不会出现在此处了,于是便敷衍地应了两声,打量起和室的摆设来。和式的屏风摆放在一边,上边是雅致的图样。整个房间大约十二块榻榻米大小,并不非常大,但也不让人感觉拥挤。背后有一卷挂画摆在入口处的墙壁边,案上的花瓶内插着精心侍弄过的花草。说到底,鸣人对即将要看的艺伎表演还是非常好奇的,这会儿不免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无所谓。不过总觉得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

“嗯?为什么这么说?”鸣人正好奇地盯着和室西面的墙上挂着的那把弓弦看,听得鹿丸说这话,不免疑惑地反问。

鹿丸只是耸耸肩。尔后,移门被推开,今晚服务的艺伎们进来了。

 

鹿丸说得没错,这确实不是他会喜欢的。看到一半鸣人已有些昏昏欲睡。鸣人这次前来,一半是出于无聊,一半是出于好奇。以前他只听说过艺伎,却也不知真正的艺伎表演是如何的,待到见识了真面目,才暗呼上当。眼下一名在旁弹着三弦琴,一名则婉转奉歌,还有一名则轻曼起舞,确实十分雅致,但这从不是鸣人的爱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一半的西洋血统,他对这些日本的传统艺术多半少点慧根。先前艺伎按规矩为他们奉茶的时候,他便感到不妙。老爷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品茗,漩涡家的宅邸还特别辟了茶室。请了极有名的设计师精心布置,一方空间极小,不过四块榻榻米,入口非跪行不能进入。老爷带着他参观宅邸的时候对此自豪不已,说是品茗最需要静心,做到心无旁骛才可好好享受茶韵。待到被逼跪坐在榻榻米上品他一点都喝不习惯的茶、还要说些什么鉴赏赞美之类的胡话的时候,鸣人只觉得痛苦至极,哪有感受到什么茶道的快乐呢!艺伎奉茶的时候,这种心里阴影重又盖来了。

诚然,这几名艺伎的风姿不可谓不美:精心涂抹过的妆容,一丝不苟的发髻,服饰色彩雅致,其上的花朵图样不惹眼却别出心裁。而弹奏、演唱、起舞,举手投足都显得训练有素。鸣人用余光扫了一眼牙,出乎意料的,他似乎看得还算尽兴,和他的兄长一般投入,鹿丸的脸上则看不出什么,反正他每时每刻看上去都懒懒的,这会儿倒不显眼了。还没等他再移开视线,鹿丸就在下面戳他:“别东张西望。也别睡着了,很失礼。”

鸣人悻悻应声。这一曲表演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鸣人听着那咿咿呀呀磨人的曲调,只觉得如坐针毡。终于奏罢,鸣人便跟着牙的兄长他们鼓掌——总之他们做什么,鸣人跟着就是了。那名起舞的艺伎小步挪到矮桌前,为三名成年客人一一斟酒。鸣人歪着头去看那名艺伎的背影,只见那服饰颈口的部分比一般和服制式大上许多,露出艺伎扑粉之后白皙异常的脖颈,靠近之后,还能从艺伎身上闻到隐约的脂粉香气,这倒让鸣人有些脸红起来。转头一看,牙正不坏好意地冲他挤眉弄眼。

“你——”鸣人压低了声音,瞪了回去。

就在艺伎斟酒的空当,花品的妈妈进了和室来。牙的兄长是熟客,看见了便点头问好。两人攀谈一会,鸣人只听老板娘问今日的两位的招待是否还中意,牙的兄长则回答都是熟识的姑娘,非常不错。之后便是二人的闲谈,那两名艺伎就在旁边斟酒奉茶,在适当的时候和他们聊上几句,活跃气氛。鸣人胡乱地说了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不管如何,总有鹿丸兜着,也不至于太难堪。不过是他真的有些后悔了,若知道看艺伎表演是这番光景,他宁愿在漩涡的大宅子里老老实实待着。

“对了,有名新来的,虽然入行才一年,但各项上都是拔尖儿的。”聊到一半,妈妈突然这样对牙的兄长讲,“不过有些特殊……”妈妈靠近牙兄长的耳旁低语两句,而听了这话之后他仿佛颇有兴味,“哦”了一声,一副有意一探的神情。

“您若有兴趣,今夜便可一观。说实话这位还没有正式地服务过客人,您是熟客,想先请您品鉴,若是有不足之处大可指教,也不至于在其余客人面前出丑。”

妈妈的话说得十分客气——这行当的每个人都惯于察言观色、迎合喜好,这点是毋庸置疑的。牙的哥哥自然欣然答允,妈妈便说她出去带进来,请诸位稍等片刻。

“有些特殊”是什么意思?鸣人眨巴着眼,还没想明白时,人已经进来了。

噗——幸好他并未真的举杯饮茗,所以当看见被领进来的那名新人时,鸣人只是在心里被呛了一下。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这位确确实实是实打实的新人,服饰和簪花与之前的两位都不太一样。前两位的服饰和妆容都偏素净雅致,而这位则在簪花和服饰纹样上都更华丽许多。着一身深色底的和服,腰带长长垂下,上边金色的纹样华丽繁复,十分夺目。[PL1] 

“囿于入行年数太浅,暂时只能以舞伎身份侍候。”妈妈含笑点头,“不过想必费不了多少时候就可……还未介绍,艺名叫做‘千鸟’。”

鸣人显然还沉浸在惊愕中——自然不是为了和前二位不同的衣饰,而是因着另一桩显而易见的事。之前老板娘说得含混,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第一眼看见那位时,便完全了然了老板娘口中的“特别”是什么。不为别的,是因为当那名舞伎进来的时候,只一眼便可认出,那并非是女子,而是个男人。其余装扮都是艺伎的规矩,扮作女貌,只发髻未梳,而换作齐至下颌的短发垂着。鹿丸倒是见怪不怪,鸣人震惊之余,不忘压低嗓音问道:

“怎么是个男的啊我说?”

“嗯?男的怎么了。”鹿丸懒洋洋地回答,他倒是波澜不惊。

“艺伎不该都是女人么?”

“一开始的时候还全都是男的呢。”

“……”

在他们压低声音悉悉索索交谈的这会儿,之前那名弹琴的艺伎已经重又回到自己的位次上,开始拨弄乐器。而那名——男子,面向着矮桌这边,礼毕之后便开始起舞。

或许是因为出乎意料,本对歌舞不怎么感兴趣的鸣人,这会儿眼睛倒都集中在了“千鸟”身上。那张脸即便施了如此多的脂粉,画上女性化的浓艳的妆容,也一眼就能认得出是个男人。但鸣人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面容确实精致得不亚于女性。那一双深邃如星的墨瞳,以及侧身拂袖时,展露出的完美无瑕的面庞轮廓。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使一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倾注在了一点。他的神情中并无笑意,倒是眉眼间带着些凛然的气质,起舞的时候,动作极标致,承接亦行云流水,与乐声相得益彰。除此之外,与其说千鸟的舞技精湛,莫若说在原曲的意境上更多了自己的理解与风格。不知是不是因为男子的缘故,比起先前那一位,虽然舞蹈柔美,却也不尽然是柔美,举手投足,颇有飒爽之意。

鸣人自己都并未意识到,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聚精会神了起来。虽说是夜晚,比起白天的酷热要凉爽许多,但到底还是夏季。他觉得有些闷热,便下意识地扯了扯和服领口,那一直塞在里衣内的暗红色玉佩便随之掉了出来。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动作,鸣人忽然发觉方才还只一心和着音乐起舞的千鸟的眼神,此刻正盯在他身上。莫不是自己整理衣服的举动不合礼数?鸣人不解的同时有些茫然,对于这些东西他确实一无所知,只能干看着对方。

不期然与千鸟的目光相撞,不过一瞬而已,鸣人却察觉到那双原本无甚波澜的眼里情绪忽地复杂了起来。那双眼似乎扫过他胸前那块红玉配饰,又恍若何事都未发生一般继续着舞蹈。但鸣人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对方一开始专注于表演的状态已经慢慢改变了。那双眼时不时地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但并不是分神的那种,而显得意味深长。他仿佛有意将自己的视线和鸣人的相对,似乎在向他传递什么。鸣人莫名感到有些脸热,竟不知是因这夏天的夜晚,还是因为面前起舞之人的探询了。

“……祇園恋しや だらりの帯[PL2] 。”

舞将罢,还尽兴地唱了最后一句。千鸟的声线十分清冽,听起来与女声不同,显得别致。鸣人只想着果然,能让置屋的妈妈能有如此高的评价,身上必然是有些功底。然而他正这么想着,却发现那张没有多余神情的面孔,竟然挑了一下嘴角,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鸣人十分确定那不是他多想,千鸟看的就是自己。那一笑虽说只是非常浅浅的嘴角一扬,却不知怎么看起来极富挑逗意味。放在平时被男人多看两眼,对于鸣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然而千鸟的相貌和平日所见的男子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且还作这副打扮,甚至还对他露出那样意味不明的笑容,到底还是让他心下乱了阵脚。

牙和鹿丸没有太大反应,看牙的神情,大约还是更欣赏艺伎小姐们的舞姿。不过牙的兄长和他的二位朋友倒是饶有兴致地叫好。千鸟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像先前二位那样碎步过来侍候斟酒,只任由妈妈继续和几位攀谈。

“……那么,千鸟先下去吧。犬冢先生……”

“有意思。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得的这名千鸟?……”

“……”

名作千鸟的男子应声跟着侍从退了出去。屋内谈笑依旧。

 

之后仍由先前的两名艺伎弹唱侍奉。鸣人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内急,终于溜了出来。这次倒不是因为觉得无聊难耐,而是方才千鸟对自己突然露出的一笑让他乱了阵脚。那一笑到底是什么含义,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那画面在脑海中就像施了咒一样久久不去,想到那一瞬间,鸣人总觉得心头被不轻不痒地戳了下。这间置屋虽然不大,倒也还留有个小小的天井,鸣人决定在里面溜达几步,顺便吹吹凉风,定定心神。

“站住。”

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传来呼声。声线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耳。他愣了两秒,才猛然想起这音色在方才小调的唱词中听过。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千鸟。

对方那身上的装扮这会儿还没有来得及换下,但脸上的脂粉是卸了个干干净净。方才虽然看得出这是名容貌标致的男子,却也因艺伎浓厚的妆面而不能真实地看清,现下卸了妆,鸣人才发觉,对方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卸掉浓厚的白粉之后,露出了他真正的面容。皮肤依旧透着冷色的白皙,拂去脂粉后面容则英气更显。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感,若说五官本身,用美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像方才那样施上艺伎的女性化妆容,也不会令人觉得有半分违和;虽如此,卸下妆后却不能在那张脸上寻到一丝阴柔气,反而因为其自身的眼神和气质显得英武。

他盯着那眺眼看着自己的人的面孔,又想起之前他对着自己笑的画面来。那种不轻不痒挠心的感觉又上来了,引得他直皱眉。

“……什么?有事吗?”鸣人忽然被叫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他刚才为什么对自己笑,又觉得太突兀,最后只憋出这么两个问句。

“我的玉。”对方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手,白皙的指节略弯,语气毫无待客的和顺,反而是命令式的口吻,“还我。”

“你的玉?”鸣人一愣,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似有不耐烦之意,轻挑眉毛,伸出的那只手转了个方向,手指直指他胸前。

“那块。”

“这怎么是你的?!这明明是我……”鸣人莫名其妙,提高了音量想要争辩,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啊,这玉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从前他在街上捡来的,只是带在身上时日太久,已经完全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待他再去看千鸟的时候,对方那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不过很明显是带着嘲讽的笑意。

“你的?”他毫不收敛笑容,甚至向前迈了一步,直直地盯着他。一瞬间鸣人甚至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压迫,仿佛再不把那玉还给他,下一秒千鸟便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你知道那玉是什么吗?后面刻着的又代表什么?”对方不忿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这玉不是我的,但、但是我捡到的!”鸣人有些支吾地道,不过为了使自己有点底气,他尽量大声地说,“我小的时候捡到的,在东京的街上捡到的!“

他回忆着数年前的经历,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直到忆起前因后果,他才蓦然惊觉面前这张脸孔有些眼熟。这玉是当时轿车上那个小少爷的,虽然只是一瞬,他没看清正脸,且过去了数年,当年的男孩如今必然已成了少年,然而将其留下的印象和面前的人一比对,鸣人就感觉得到,这大约就是当年的那个人了。

“你是……?你是那晚的?……”鸣人意识到后只觉得惊奇,但对方面无表情,并不答话,只伸着手问他讨要那块玉。细想之下,大约他也不会记得自己,鸣人只得从脖子上解下来,悻悻地交还与对方。

千鸟拿了玉便转身就要走。鸣人见他抬脚,下意识地呼了一声“千鸟”。

对方转回头,眼神冰凉,全然没有方才起舞时对他展现的笑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照道理,如果他是当年那个男孩,应该是东京某个名门出身的少爷,绝不会以一个舞伎的身份出现在京都的艺馆。他不是不相信他是当年之人,只是落差太大,鸣人一时之间反而生起几分好奇。

谁知对方完全没有要回答他问题的意思,反而从眼底浮上些显而易见的厌恶来。

“我不叫千鸟。别那样叫我。”

说罢便拂袖而去,这次无论鸣人在后面如何喊,对方都未理会,他只能看着那背影逐渐远去,没入客人无法进入的艺伎们的休憩区。

 

那晚鸣人被老爷狠狠地训斥了。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鸣人自己也记不得多少了。总之在艺馆逗留了许久后,一行人才结束一晚的消遣。牙的兄长将他送到离漩涡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归家的这个点不算早,挨上老爷两句念叨也不算稀奇,但总归是没有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鸣人这样想着,往漩涡家的大门走去。可刚踏进家门,就对上老爷铁青着的脸。

他起初还以为外祖父只是因为自己归家太迟,为他玩心过重而不悦,正想要赔笑讨饶的时候,却被直接拽进了内室。他错愕不已地被拽着走,手腕被老爷钳得生疼,往身侧一瞥,无意间却瞥见佐井一张脸。佐井正站在厅堂,擦拭红木矮桌上那樽青釉花瓶,见他经过,便停下手上的活计,微一欠身,眼角眉梢尽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笑意。鸣人当下就觉得不妙,人都不免清醒了几分,等进了内室,果不其然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漩涡家的规矩,老夫是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么?!”

老爷疾言厉色地训斥道。放在寻常鸣人或许还会为自己小声辩解上一两句,现在却是跪着,大气也不敢出。虽然平日里总是对他严加管教着,但老爷如此生气,鸣人还是头一回见。罚跪不说,还真的动手责打了他。

“平日没有好生交待着吗?自打接你回漩涡家,为着你在外头那么些年受了的委屈,这才容忍你种种的逾矩,换作是旁的小辈,早就被赶出这宅子了!”老爷用手指直指着他,鸣人跪在那,只觉得如芒刺在背,“老夫不是不懂,有些事非一日之力可改,所以虽对你处处管教,但也处处优容,学校里犯了多少的错,家里家外惹了多少的麻烦事都可以容忍,可没想到这样只会纵容了你!你说,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若进了艺馆,就别认我这个外祖!”

“啊呀呀……我怎么竟有你这样顽劣不堪的外孙!”

老爷责骂了一番之后,却又像是突然泄下气去一般,不再怒气冲冲地大声斥责,语气竟转而变得有些悲伤了起来。鸣人偷偷抬起眼,竟错愕地发觉外祖父的眼眶里有些泪光闪烁。

老爷之后再没说什么,摇了摇头,背着手极缓地迈步走出去了,背影看起来有几分颓态。

鸣人跪在地上纹丝不敢动,确认老爷是真的走了,才敢从地上起来。跪了许久,腿脚发麻,膝盖也疼,站起来的时候龇牙咧嘴了好一番,扶着墙才能将将走出门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半跌半撞地冲到前厅,揪起还在清扫那人的衣领,怒而质问道:

“我没招惹你吧!佐井!为什么要告诉老爷我去艺馆了?!”

鸣人漂亮的蓝眼睛此刻蕴满了怒火,不像是一汪清泉,倒像是即将沸腾的炉水,他直视着佐井的双目,两人挨得极近。眼瞧着鸣人唾沫星子都要溅到自己脸上,佐井却依旧不慌不忙,脸上的神情都未有分毫改变,依旧是那股子惹人不快的笑意。他毫不畏惧地回看鸣人,一字一句,以极自然的语调说道:“少爷的事我并不知情,也未曾向老爷多言。只听闻老爷问起为何少爷不在家中,我还想着您会去哪,原来是去了艺馆啊。”

鸣人愣了神,看佐井神情谈吐无任何不自然之处,倒像是自己真错怪了他似的。仔细想来,自己要去艺馆这事确实也未曾和漩涡宅邸内的任何一人说起,佐井又何从知晓呢?之所以认为是佐井泄露了自己今日去往艺馆一事,不过全凭自己的直觉。但直觉是世界上最不能够作数的东西,所以即便仍旧心怀疑虑,鸣人还是放开了攥着佐井衣领的手。怒气冲冲地奔上楼时,他还听见那讨人厌的仆人在身后不紧不慢的一句“少爷慢走”。

 

后来老爷终于还是心疼亲外孙,没真的把他赶出漩涡家的大门,但也好多时日未给鸣人一个好脸色。在那时的鸣人想来,老爷这火气实在是超出了应有的程度。从前不甚了解时倒还无妨,去了一次艺馆,看了那些艺伎们起舞弹唱,他虽然不甚懂得欣赏,却也觉得是风雅的意趣,全然不似老爷口中那般下作污秽。他不明白为何老爷如此痛恨,一提起“艺馆”“艺伎”之类的字眼就咬牙切齿。直至过了很多年,鸣人才知道其中原委。

原来当初自己的母亲玖辛奈,活泼好动,是个耐不住性子、总爱图新鲜玩意的小姑娘。对于艺伎表演,还颇有几分兴趣,用她自己的话说起来,便是也想像那些歌伎舞伎一般一展歌喉一现舞姿,美丽而又风雅。这样的想法并不寻常,对于女孩们来说,艺伎们的生活总是神秘且令人向往,即使玖辛奈平日是个行事风风火火颇有几分男孩气的女孩,也不能免俗。但漩涡家毕竟是京都的名门,不会让自己的小女儿委身在这样供人取乐的行业——在名门大家眼里,这些行当总还是不入流。况且老爷一把岁数,那些表面上的风雅遮盖住的背地里的烂糟勾当,他并非不清楚。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唱着清雅的小调,拨弄琴弦,说白了不过是被人精心豢养的鸟儿,一舞舞到床上,做了富家子弟情妇的不胜枚举。所以即使溺爱,在这件事上,任凭细姑娘如何哀求,他都未有松口。学艺不成,玖辛奈只得换了种方式,时常去艺馆看艺伎们的表演,仿佛是能弥补自己的心愿一般。老爷出于疼爱,便也默许了。

每每去艺馆,老爷生怕出些什么意外,都再三叮嘱佣人一定要保证好大小姐的安全。可到底还是没防着,或者说,老爷就从没想到那一点上去——这一来二去,竟然让细姑娘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看对了眼。当然那洋人并不是什么馆里的艺伎,只是一个在艺馆照料艺伎表演事务的帮工。大约是样貌生得不错,金发碧眼的样子也惹人注意。细姑娘去得多了,总和这位撞上,后来便也渐渐聊上了。用细姑娘自己的话说,最初还不觉得对方有怎样的长处,仔细了解之后才知道对方的温柔和用心,后来竟咬死了非其不嫁。由这遭开始,才有了后面的种种和鸣人,也难怪老爷一提起“艺馆”两个字就又气又急,说到底还是念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这和艺伎有关的一切总是牵起他的伤心事罢了。

有时候他想,血缘或许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对双亲的印象如此淡薄,只能从照片和所剩不多的婴孩时的瞥望去拾取细碎的点滴,更不曾完完整整地聆听过二人的过往。然而所发生的一切,却又像是巧合般轻轻重叠,像是身体里所流淌的血液所缓缓延续下去的,不知是幸运或不幸的必然。

 

被老爷责罚已经过了十日有余。起先老爷气极,后来夫人哄着,叔伯劝着,火气到底也是渐渐地消了。起始几日对鸣人的事儿不闻不问,只说不想听到,也别在自己跟前溜达,这几日慢慢好些了,也正眼看鸣人,饭桌上会像从前那样过问一两句课业了。这终于让鸣人松下了一口气。在这世间,做人不易,至于做这名门的少爷,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摇摆不定也是特别的不够男子气概,时而念着往日的自由,但真要和老爷一刀两断,又惧怕起来。其实他清楚,他并非贪恋名门优渥的生活,只是好不容易寻到血亲,拥有的家人就这样失去了,他心有不甘,也不愿。

但,虽说这十数日间,老爷的训斥还言犹在耳,鸣人的心思却并未因此而安分下来。相反地,还更不安定了。老爷之前提起过,给他请了一名家庭教师,好好补习那些课程。待到那日过后不久,家庭教师就按时来了。鸣人想努力听课,获得一点什么进步,好讨老爷开心。可别说是进步了,他就是好好坐着认真听完讲习都做不到,那心思总是乱乱的,想着些旁的什么,连侍弄院子里那些洁白清香的栀子花时都时常出神。

鸣人坐在桌前写家庭教师留下的那些习题,说是写,不如说是鬼画符一气。他原本就不擅长这些,先天既不足,起步又晚,现在还添上一笔心神不宁,根本如灾难一般。他盯着那些印在白纸上的油墨字迹,总是莫名地失了焦,又忽然回想起那晚的某一幕来。他总是想到那个人对他莫名的展颜,虽然结合他们之后的对话来看,对方似乎完全只是戏弄与挖苦他,但鸣人就是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活络的心思。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两个字:好奇。

好奇自然是有的。为什么当年的人会出现在京都的艺馆,成了这里的艺伎,这个中缘由总是令人禁不住想要知道一二。鸣人能猜得出这断然不会是他自愿的:以初遇时他看上去的那般模样,定然是东京哪个名门的稚子,没有听过有这样的家庭会把儿子送到艺馆来的。由此想来,大约也可探知一二,不是家庭出了变故,就是被人拐走到了此地。鸣人很好奇对方究竟经历过了什么,当年他是站在寒风凛冽的街上为了一口吃食拼力的乞儿,他是那个坐在车内有随行仆人侍候的少爷,可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倒是令人不禁感叹,上天仿佛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然而,即便身份像是已全然颠倒过来,鸣人却还是觉得,人终究是当年那个人。即便他在漩涡家受了这么几年的教,拖出去也还是不像个少爷的样子,只能说,比当年在街头流浪度日的样子正经了些,可他终究还是习惯了不受拘束的生活。而“那个人”——呃,鸣人只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他道自己不叫千鸟,他便有意识地在脑内撇开了这个称呼,只是从不知他的真名,每每想到便只能用这模糊的三个字替代——却还仿佛是当年那般的模样气度。虽然过去了这样多的年月,那张当年还稚嫩的孩童面庞现如今早已发生了变化,趋向于男人更多而非男孩。即便是流落到了艺馆成为艺伎,却好像还是保留着从前名门出身的那种做派。他和鸣人说话的时候,微微抬起的下巴,令鸣人隐隐感觉到一丝傲气。

事实上,他并不算欣赏对方的那种态度,若不是那日被一笑乱了心神,又被追问起那块玉,他也不会那样不知所措地回话。现在鸣人骤然想起,细细思考起来,倒有些坐不住了。虽然当时对方语速不急不缓,讲起话来也有条有理,仔细想来却无一不带刺,眉目间更尽是嘲讽——也不知道是嘲讽他一笑便能被撩拨到,还是嘲讽他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更别提,他又想起当年,对方的车惹得他失掉了当日好不容易讨来的晚餐、挨了一晚上的饥寒这码子破事还没控诉,更加不爽起来,竟然不再顾忌老爷的警示,倒只想着再见那人一面了。

实在幼稚!这就是你再来找我的初衷吗?之后某日鸣人对那个人如此说时,对方手指轻轻夹住鸣人的脸颊,似笑非笑地道,看似嗔怪,却颇有几分宠溺。

当然,除了对那个人经历的好奇之外,鸣人不得不说,那人看起来很……美。他自觉不该用这样的字眼形容一名男子,但他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了。男性艺伎,早许多年前就看不见了,放眼这祗园,全都是花朵般的女性艺伎。当然,若说花品的妈妈为了满足某些客人不寻常的喜好,招入这样一名,也不无可能。但,他确实很适合。不知是不是因为出身和成长环境的感染,他表演起来毫无违和之感,让人深信不疑那正是高雅的艺术品,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利落与雅致。样貌英俊的男子,鸣人也见过不少,但如此适合这样妆扮的,却还是头一遭。

他在出神中又想起了对方蓦然投来的一笑,虽然已知对方不过是有意的戏弄,还是不得不感慨,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样的笑容撩人心弦的。挑眉的角度,嘴角上扬的弧线,那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有分寸地被操纵着,才能露出那样一个看成完美的笑容来。这只能说明一点:他确实很美,并深知这一点,且,擅于发挥自己美的长处。

 

思来想去,鸣人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总之,他还想去那艺馆一遭。光凭自己,他还是没有把握,毕竟碍于老爷上次的怒火,加之只去过祗园一回,与花品的老板娘也并不熟悉,只得想了个法子,请求别人的帮忙。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鹿丸。牙虽然热心讲义气,也是因为他鸣人才有当日艺馆一行,可要说做事妥帖,还是奈良最合适。

去找鹿丸的时候,他正赖在躺椅上翻一本英文小说。躺椅就摆在奈良家院子的入口处,蔽于阴凉下,又能照得见些阳光。鹿丸一如既往的还是这副腔调,懒洋洋像个老头,心里却十分有数。鸣人说话的时候,他就拿一只眼睨他。

“你还想去?上次不都快睡着了么。”

“也不是那么无聊嘛……”鸣人嘟哝着,但自知很多事情也逃不过鹿丸的眼睛,况且,不说清楚也无法请对方帮忙,“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而已,但我又不清楚这些,只能找你帮个忙了,拜托!”他说完,立即双手合十,做出一副真心实意拜托的模样。

“嗯?”奈良合了书,声音懒洋洋的,“那个男舞伎吗?”

“哇呀!你怎么知道的?”鸣人本来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想着若是鹿丸问了,自己就答说是谁。谁料到不用自己开口,对方就已经将他的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倒让他惊慌起来了。

“有什么难的?那天晚上也没见你对别的艺伎有什么兴趣,心思根本不在观赏上。”鹿丸打了个哈欠,“只有那位出来的时候,你才多问了我几句,想想也应该是找他。”

“虽然不知道你找他干什么,但你这样才让人觉得有什么。”

鹿丸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他,鸣人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反应过度了,忙不迭答说,“哪有的事!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他而已,只是这种事拜托给牙总是不好开口,谁知道他会不会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又往外传,你也知道他那张嘴……”

“总之,求你帮帮忙啦,鹿丸!”鸣人再度合掌道。

鹿丸好就好在不会过问多余的事。他略微思忖,慢慢道,“……艺馆,一来我也并不很熟悉那家,从前被拖着去,都是受人邀请,我也不知道是否能接待;二来,请艺伎需要不小的花费,你能负担得起吗?”

“……”鸣人哑口无言。若说前一条他或许还有些语料,倒是真真没想到后边这层。确实,请艺伎的花费不小,但漩涡家一直怕纵容了他的花销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每个月的零用钱并不多,更别提负担出入艺馆的费用了。他无奈地追问,“所以是不行吗?没办法搞定?那……还是得拜托牙,请他哥哥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

“只是说不能按照普通的那样在花品请他作陪而已,”鹿丸却没有立刻给出否定答案,“我只是想,虽然艺伎大部分时间都在艺馆内练习歌舞弹唱、准备接待客人的事宜,但也一定不是完全不出门的。如果只是想找个人,不是非要观看表演的话,应该总是有办法。”

“呃?”鸣人眨了下眼睛,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所以?”

“既然是祗园唯一的男艺伎,要打探消息应该不会很难吧。虽然还是很麻烦……”鹿丸跳下躺椅,把手里的书甩在椅面上,“有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对了,我妈妈做了盐水冰棍,要不要尝一点?”

“好耶!”说到冰棍,担忧就一扫而空了,鸣人雀跃地跟着鹿丸蹦进了奈良家的厨房。

 

再度见到鹿丸的时候,他照例带来了奈良夫人手作的冰棍。鸣人将冰棍含在嘴里,一边沿着鸭川的堤岸走,一边听鹿丸说话。

“问了几位熟悉祗园那边的表亲,答复是这样的:花品和其他艺馆一样不接待生客,如果每次都只是与主人随行,大约是不能够进入招待的,除非熟识的人亲自介绍。”鹿丸早就三两下解决了冰棍,正衔着冰棍的木棒,说话也有点含混,“……总之,像上次那样进艺馆观赏表演是不可能了。但我问到了另一条,虽然花品的艺伎一般都在置屋中练习技艺,或者操点馆内的事务,难得能在馆外见到,不过花品有个惯例,每逢周一时便歇业一日,艺伎们会比往日多些空闲,一般会出来走走,并不少见。”

“所以……?”

“啊,就是你想找的那位。”鹿丸咬着木棍说,“请那几位帮忙问了下,花品就这样一位男艺伎,问到也不太难。说是这位在休假期内,总是会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到祗园边上一家店去买木鱼饭团。听说花品的休假日快到了,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碰见,但还是可以试试看。”他把木棍取下来,在手里搓着转了两下,“大致了解到的就是这样。”

 

鹿丸所说的休假日不日到来。鸣人按他说的,寻到了那家据说对方常去的店铺。店面不大,做的饭团却很可口,就在南贺桥不远处,依着水,环境也怡人。他看着别人买,自己也馋了,便也掏钱买了一份,味道的确不错。然而饭团虽很可口,鸣人都坐在店里吃完了,也没见到想找的人。也罢,毕竟鹿丸只说,有可能能撞上,并未说一定。他连着去了两个礼拜,都未见到,尽管还未完全死心,所谓讨要公道的热情却似乎慢慢被磨下去了些,满脑子只想着对方究竟还会不会来这回事了。

“啊!……居然卖完了吗?”

这是他来的第三遭。下午因为家庭教师的讲习拖了课,便来得迟了些,急匆匆赶到店铺,眼巴巴看着周围,还没有寻到那个人,失望的时候走到柜台,却发现今日连饭团也售罄了,鸣人在柜台前垂头丧气,谢过老板娘,正打算转身打道回府的时候,背后却有人开口了。

“故意在这守着等我,是想找我有什么事?”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如同冽冽清泉般,凉凉地在背后响起来。

“谁、谁在这里守着等你了?!”被人戳破了心思,第一反应往往都是立马矢口否认,等到神思回转的时候才发觉,对方并没有说错,鸣人只得悻悻改口,“……是又怎样,我想找你不可以吗?”

今日对方不过是作普通装扮,既无脂粉夸张的修饰,也不曾着舞伎那样华丽的服饰。身上只是非常简单清爽的深灰色浴衣。这样平常的装扮让他看上去就是个不过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倒是没有那日晚上那般有距离感了。鸣人见他抱臂站在跟前,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对方扬了扬下巴,完全没有理睬鸣人的问题。

“那……为什么?”

他确实很想知道,但总觉得自己要是问了就等同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憋了好几秒才问出口。鸣人忍不住摸自己的鼻尖,他一紧张就会做这个动作。

“呵,”对方眼睫微垂半刻,尔后抬起眼盯着鸣人,“祗园不过这么大点地方,向别人打探关于我的消息,想不传到我耳朵里也难。”

“……”鸣人哑了半刻,忽然想起什么,“所以你知道我每天都来?”

“是。”

“然后还故意不和我撞上?”

“是。”对方斜睨着他,“谁知道你找我干什么。看你的样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只是上次有话没说完!”鸣人瞪他,仿佛当年看到掉在脏水洼里的饭团的火又烧了起来,“我就是来告诉你,那玉不是我要据为己有的!我真是在东京的街道上捡到的,就这样而已!”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但我可是记得你,”鸣人停了片刻,继续道,“你那天坐着车差点撞到我,还弄脏了我的饭团!我在车背后喊了好几声,根本就没有人理我!你……”

“不记得。”

“……”

鸣人被噎了个正着。本来只是想指控当年他的无视,结果对方非但没有半分歉意,还直接面无表情地来了这样一句“不记得”,让他把想说的话登时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我想你也不会记得了。有钱人的少爷都是这么没心没肺的吗?”鸣人憋出这么一句,大约已经是极尽他所能的刻薄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

“为什么对我笑?!”原本不知怎么开口才妥帖的话,一激动居然脱口而出了。

“错觉。”

“……”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比佐井说话更不中听的家伙!鸣人气得只知道瞪对方。照他以前的性格,大约早就冲上去揍他一顿了。但闹出事情来,给老爷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所以也只是一直捏着拳头憋气罢了。

谁料这时,对方忽然看了他一眼,从手上的纸袋里掏出件东西——鸣人仔细一看,是一枚包好的木鱼饭团。

“给。”他伸手递到鸣人跟前,也不多做解释。

“……?”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倒让鸣人有点不知所措,“……你在里面加了泻药吗?”

“……”那人的神情像是非常无语,但还是颇不情愿地挤出几个字道,“不是说掉了饭团吗。赔你。”说完像是不耐烦鸣人一直不接似的,直接粗暴地塞在他手里就欲转身离开。鸣人看见那纸袋变得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前后晃着,不禁问道,“你就买了一个?”

“只剩最后一个。”

“那你给了我,自己不就没了吗?”

“……啰嗦。”对方终于真实地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转过身就要迈步。鸣人手里拿着那饭团,看着对方的背影,却忽然觉得,对方也并不像他说出的那些似乎在故意挑衅的话一般惹人厌,尽管他嘴上说着不记得,却还是会把买到的最后一个饭团让给自己——鹿丸说过,他好像对这家店的饭团钟爱非常。

鸣人想了想,冲他的背影喊道:

“喂!你不是说你不叫千鸟吗?那你叫什么?”

谁知那人竟然又转身,非常快步地冲回到他跟前:

“你能不能小点声?!”鸣人茫然地看着对方,第一次在这张脸上感觉到了些许不冷静,“喊这么大声,怕别人听不见吗?”

“听见又怎么样啊?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鸣人茫然道。

“白痴!”对方终于露出了一点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表情。

鸣人只觉得莫名其妙:“那你到底叫什么?”

“……佐助。”他咬牙再三,丢下两个字,转身欲走前,又压低声音威胁了一句,“别再在我背后喊这么大声了。”

 

 

“佐助!你回来啦!”

伴随着娇滴滴的女声,他刚进门便看见一个身影迎上来。不用仔细辨认也能知道是谁,那人一迎上来就十分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把头靠了过来:“怎么去了那么久呀?”

这每一句话都带有上扬的尾音,讨好和亲近之意一听便可知晓。佐助不动声色地掰开对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去多久是我的自由。还有,香磷,不要随便碰我。”

说完他兀自往前走。那女孩却不忌他的冷漠,依旧跟在他身后走。穿过走道的时候,旁的歌伎舞伎路过,也忍不住多看了佐助两眼,香磷见周围不时投来的目光,有意又往佐助身旁贴近了些,似有宣示主权之意。

“咦,今天没有带饭团回来吗?”香磷跟着佐助,快进到男倌们的休憩区时,佐助停了脚步,示意她别再跟着,她才发觉佐助今日回来时,两手竟是空落落的,“去了那么久,没买到吗?”

“路上耽搁去迟,已经卖完了。”

“哦。”她捋了耳后散出来的火红发丝,像是明白了般地点点头,而后却又觉得疑惑,“可那家店的欧巴桑不是每次都会给你留一个么?哼,我看她那么喜欢你,居然也会漏了啊。”

“生意忙,忘记也是有的。况且我去晚了,可能以为我不来了。”

佐助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并无破绽。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理会香磷,往里间自己的住屋走去。

佐助合上纸门,手指摸到脖颈处,捏着那根黑线将下面吊着的坠子拿出来,让它卧在掌心里。

失而复得的感觉本应极好,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快乐。他几乎没抱任何希望能再见到这块玉坠。那是上好的和田玉石,通体呈现出一种火红的色泽,质地温润,几乎不掺一丝杂质,被精细雕琢成勾玉的形状,宛若天成。这还是母亲留给他的。他的母亲身子弱,去世得早,死前交到他手里,还说希望这玉能够带给自己的小儿子好运,护他一生平安。但那时候佐助还很小,懵懵懂懂,对于玉能保平安的这一番话,总有些小孩子的不信邪。直到某个雪夜,他外出归家时发觉自己遗失了那块玉坠之后,才深觉此理。无论是否巧合,他原本安稳和乐的人生似乎从那块玉的丢失起,便开始了不断的波折,以至于如今沦落到了艺馆这样的地方。

他在偶然瞥见这块玉佩时下意识愣了一下,一时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可那玉乃是上品,形状又如此特别,如何能找出如此相似的来,况且,那根黑绳在两侧各绕了绳结,是母亲的手艺,他绝不会认错。当下,他虽继续着舞伎的表演,心里却早已生出些愤怒。他猜测多半是哪个扒手,那夜混在人群中摸了他的玉去,又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落在了这漩涡家的少爷手里。他人只当这玉是个宝贝,却不知是夺去了他的心头血。不管使什么手段,佐助都下定决心得将那块玉讨回来。

那一笑自然是冲着鸣人去的。天下甚少有美而不自知者,况且他生在宇智波家,当他仍是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少爷时,这样的夸赞听得多了去了。小时候叔伯亲戚便总夸赞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又聪明机灵,学什么都一点即通。入学校读书之后,身边的女孩子总爱围着他转。即便是被拘在这小小的艺伎馆内,向他献殷勤的女孩子也不曾少过。原本在大阪的艺馆时如此,被转到了花品之后也未变过。为那些客人们献艺时,虽然多是男客,他也能瞧得出,自己是能够轻易抓住对方目光的。不光是新奇,还有真实的吸引。以他的技艺和容貌,要撩拨一个男人也并非难事——只要他想。

但他没想到这玉讨回来得竟如此容易。原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毕竟想来便知,若要从销赃的人手里购得这玉,应当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谁知那少年被他那么两三句逼问就支支吾吾起来,只道这玉是自己捡来的,便还给了他。他那时想起丢失这玉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不快,心生怨气,未加思索,之后回想时才忆起对方后来那几句话,不禁愕然:明摆着,这玉便是那雪夜被鸣人在街上捡着的。不仅如此,还是在见到他本人的情况下。

宇智波原是东京的大户,家道破败之后,他的境遇一落千丈。学校的学费自然是再无法负担,住所和吃穿竟都成了问题。辗转再三,他便被安排到艺馆学习,预备着成为一名艺伎。他自然是不情愿的,可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不得不从。从前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如今却要成为他人消遣享乐的工具,落差之大,也非寻常人能承受。好在他去到的艺馆远离东京府,而是在关西一带,无任何熟识之人,也并没有人知道他光鲜的过往,这样一来倒也好承受些。

可当鸣人出现在他眼前,说着“你不是那晚的……”时,他便登时觉得颜面挂不住了。

从前有多么光鲜亮丽,就衬得他如今的境遇有多么落魄。一想到这个人知晓自己的过往,即使只是那么一小点,也让佐助觉得不甚舒坦。

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他并非全然忘却。他记得那是在去音乐会现场的路上,父亲已经先到一步,他赶路便急匆匆的。彼时父亲与鼬的关系莫名疏离起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以至于一路上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这事。鸣人在身后叫闹的时候,他好像听得了些声响,却没心思理会,后来进了会馆走了几步,问了身旁的侍从,才知道自己方才差点撞到了人。虽然出身富贵,但家中从小的教导便也是做人做事都要循规蹈矩问心无愧,从来不是那么飞扬跋扈的性子。虽然觉得愧疚,等再出去寻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了,再一摸口袋,那玉竟也不翼而飞了。

如此想来,捡到这玉坠的便该是当晚险些被自己撞了的流浪儿。今日听了那些话,便更确定了。

想来也是奇妙的缘分,当年在东京的一面之缘,却不想多年之后在远隔千里的京都还有重逢的机会,虽然这重逢的缘分,他并不想要。更让他觉得可笑的是,当年鸣人是一个衣食都无法顾暇的乞儿,如今却成了有门路进艺馆的少爷,仿佛和他的境遇完全掉了个位置。虽然他常常告诫自己不可偏信那些迷信之说,可这发生的一切,像是他的运气因着那块玉,附到了鸣人身上——他的人生像是被鸣人生生夺去了一般,令他不免对鸣人生出几分刻薄的怨气。

他是无意间从香磷那里得知有人打探自己的消息的。香磷比他稍大两岁,是这花品里最红的头牌。女人的嫉妒心,他打入艺馆以来便见识得不少。为了争抢一名有头有脸的客人,女人们可以在背后极尽刻薄之能事,耍心眼,玩套路,乃至动手的也不是没有。幸而他是个男人,便免遭这些,反而因为身份特殊,那些艺馆里的姑娘有大半都对他好生相待。来到花品以后,处境大致也相同。

能成为最红的头牌,除了歌舞技艺,手腕自然不会差。香磷行事一向果决利落,对于其他欲图争夺自己地位的艺伎从不手下留情,但对佐助却是十分的讨好。自他到了花品以来,处处照顾,有些男倌想要欺负新来的,便也都被吓了回去。虽然佐助从未有过领情的模样,香磷的热情倒是不减反增。

“有人在打探佐助君呢,我早说啦,等妈妈让你出台表演之后肯定会有不少人来问,看来佐助君是要抢走我这头牌的位置了。”香磷在佐助面前,总是这副娇滴滴的腔调,和对待男倌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过就算被抢走,是佐助君的话,我就心甘情愿。”

香磷说是几个熟识的客人前几日聊天时透露的,说有个朋友家的哥儿问起了花品的男艺伎。那时佐助初来,还未表演过几次,多问了几句,说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他耳中听着,便心中有数。香磷道告诉了对方自己常去买木鱼饭团的那家店,又对他撒娇:

“佐助君可别怪我,实在是那几位客人问得紧,我才说的。都是熟客,不好推诿嘛。如果不想被打扰,我替你代劳去买就是了。”

“没事。”他抱着三弦琴,正调着琴音,低着头只这样道。

“哎?不介意吗?”香磷奇怪地问,“佐助君不喜欢被人这样问起吧?”

“嗯。”他垂着眼睫,不多作解释。

 

这样的事,他使个小心眼便能戏弄对方一番。那家饭团屋的老板娘丈夫早早病逝了,虽然年逾四十,风韵犹存。佐助到京都快满一年,这家卖的木鱼饭团算是最合他口味的,总令他想起从前还在宇智波宅邸时家中的手艺,因此常常光顾。老板娘不知道是否因为看他模样俊俏,对他总是好生招待,十分殷勤。有一次去晚了,木鱼饭团卖完了,老板娘便说以后每逢花品歇息,一定给他留着一份。要拜托老板娘替自己留个心眼,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日他从香磷那里得了消息,上午便去了店铺,买完饭团后,老板娘还问起今日为何来得如此早。他只说自己最近准备登台,午后总要练习,尔后叮嘱老板娘,若是见到一个金发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下次来的时候请告知自己——但不必对那人提起自己来过。

之后的事便如他所料,连着两个礼拜,鸣人都光顾了这家店。知道对方寻自己而不得,他内心居然有些戏耍成功的轻快。到了第三次,他终于决定出现——如此锲而不舍,他倒也得问问对方究竟找自己有何要事。依着老板娘说的在他四点左右前来的时间前往,结果左等等,右等等,那家伙愣是没出现。这下好了,佐助反而觉得自己成了被耍的那个人。幸而他正准备起身回花品时,那家伙来了。

他叫住了对方。因着自己等了一时有余,说话便故意带刺,像是有意要让那金发的少年和那夜一样,涨红了脸争辩。不知为何,看到对方那样总是让他觉得很畅快,也不知道是因为出于玉的小小报复,还是自己另外的小小私心。他站在对方面前,扬扬眉毛,面对他的诘问,寥寥数字就全部堵了回去。看着对方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傻模样,他心里觉得好笑,同时又不禁感慨,对方费了这样的周折寻他,竟然就是为了控诉那天晚上的一个饭团。

他只知自己家的车险些撞了人,却不知害得他丢了晚饭。佐助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东京街头的那些乞儿,他平日不是没有见过,可以想象在那样的雪夜挨饿,是多么遭罪的事情。但见着对方毫不忌惮地提以前的事,他心里无端端又生出些烦躁来——不知是不是他太狭隘,他总觉得鸣人能不顾忌地提起过往,是因为如今他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自己则是供人亵玩的艺伎,因而说起话来又更棱角分明了些。

但,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妥。他在艺馆虽然才刚刚准备出台表演,却也私下里见过了不少客人。眼前这位,与那些流连花柳界的风流少爷并不是一种气质,没有奢靡纵容之气,反而像是非常质朴的那一类。或许这和他从前的经历也有关系。看着那张脸,金发碧眼的洋人模样,脸颊却还是肉乎乎的,透露出几分青涩的稚嫩,佐助想着,当日总归是自己的过失,还是得赔他些什么,便从纸袋里掏出那个木鱼饭团递给了鸣人。

谁知对方看见那饭团就愣住了,还问了“泻药”这样令人无语的话,尔后又喜笑颜开——大约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自己眼角眉梢的喜悦,那双不寻常的蓝瞳因为得意,泛着欢快的光。之前还在不服地诘问他记不记得那日晚上差点撞了人,现在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语气里分明没有了一丝敌意,反而透出几分好感。佐助看他这一前一后的表情,只觉啼笑皆非,想这漩涡家的少爷也真是直率至极——那日把玉让人还来之后,他便也留神着听了些关于鸣人的消息。席间他听做庄的那个称呼他“漩涡家的哥儿”,又不动声色打探几句,便知道了他是漩涡家的小少爷。据说从小因为些变故,没了父母,一直流落在外头,后来才给老爷寻回来的,也不过就是这几年的事。

“没想到你人也没那么坏嘛。”佐助听着对方蹦出这么一句,无意识地皱眉,然而鸣人浑然不觉,还对他道谢,“那小爷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好了,谢啦!”

不情不愿还不如不谢,佐助懒得和他废话,转身想走。谁知对方毫不识趣,竟然在他背后大喊着要问他名字,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以他的性格,从小被注目得多了,按说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任凭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也能无动于衷地掉头走掉,但不知怎么,那一日他就是恨不得冲回去堵了他的嘴——许是因为他提到了“千鸟”这个名字吧。

他快步回去,“不情不愿”地用真名堵了他的嘴。但其实佐助知道,倘若自己不愿意,任凭那漩涡家的傻少爷在背后追着嚷嚷他也可以不吐半个字。事实上,他确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这个“夺”了自己玉的人,看鸣人那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他倒觉得自己有些没气量起来,说来,自己也见过他当年落魄之态,其实比起自己前后的转变,现在光鲜的人反而要更见不得从前知晓自己凄惨境遇的人才对,就好像是往日一块疮疤,总不愿人提起,但面前这位却全然不以为意。

愚钝。他在心里看似嫌弃地想。可其实,在艺馆里看多了那些无聊又不能见光的勾当,出现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倒让佐助有几分安慰。虽然接触不过两次,但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这样率性之人是有其惹人喜爱之处的。又或者是,因为早早便没了双亲这样相似的身世,使得佐助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来。然而——他并不想与他有太多的交集,或者说他心里打定主意,不能有。若是从前他还是宇智波家的少爷这样身份的时候,还不见得会如此笃定,但如今他不过是花品的一个艺伎,而对方则是漩涡家的少爷——不拘于身份地位这种事情,从来不是下位者能够决定的。


TBC


写在后面的一些唠叨:

去年由于毕业和升学换新环境,诸事繁杂,也未能更新(。)原本这篇许诺了要写番外,拖到现在也还未完成,实属心中有愧。如今这个承诺不算作废,不过得等到架构成熟又有闲落笔才能真正产出啦。如果匆匆潦草写就,破坏美感,倒不如没有的好【。】

总之这几天先把全本一点点发完吧,lof逼我强行拆分也是服气……不知道会拆成几部分,我得看看哪些地方适合断开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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