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遥

我是那样爱着因不完美而完美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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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鸣】若い竹(下)

[全文4w3 已完结 分两部分发送]

#和风复健/青梅竹马paro

#住持的小儿子和被花街妓馆收养的流浪小孩

上篇点我


鸣人下学回到日向的别馆,入夏了,天气已然炎热起来,他扯着衣襟用手扇风,穿过走廊,正要去取水喝时,从某扇纸门的缝隙中瞧见熟悉的少女身影,跪坐在会客室的榻榻米上,对着一字排开的花缎细细地看。他觉得那场景有趣,便连挎着的包袱也顾不得放,推开那移门,踏了进去。他瞧着那些颜色花样各异的缎子,不禁好奇地发问道:

“怎么摆出这样多的衣料,这是在干什么的说?”

“呀,鸣人君……”或许是过于专心致志,少女直至听见人声时才发觉鸣人已经来到身侧,毫无防备地,脸颊染上一丝绯红,只轻声地回唤了他的名字,顿了数秒,才像是终于唤回神思,接上他的提问。

“在选料子,那个,因为想要做新的浴衣……”

少女名为雏田,乃日向别馆主人日向日足的长女。在这条花街上,木叶是数一数二的招牌,不难想见,旗下的别馆主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向家的长女,同这附近其他平常人家的女孩也有所分别,日后将不会循着通常人家姑娘的步调,去做一名游女,而是按着方法精心培养,准备着将来要成为一名艺妓的。

要培养一名出色的艺妓,需要花费不少的心思精力。除去对于三弦、歌唱、舞蹈等风雅的学习,举止谈吐方式的养成,就连饮食上也拥有者诸多禁忌,一切只为确保所培养的女子日后能长成一个美人。日向家在这风月生意上积年累月的经验,使得他们知晓这种培育的诸多繁难,也同时深谙一名优秀的艺妓能够为这别馆带来多少丰厚的回报。于是雏田从小便是按着这样近乎严苛的方式养育的,一举一动都有严格的禁制。

自然,日向家对长女的养育不可谓不成功。肉眼可见地,这般精心的养育确能让人正确地长成美丽的姿态。雏田比鸣人只略小数月,尚不满十四,正是初绽柔美的年纪,她有着一头深紫绀色的柔顺长发,衬得那白皙的肌肤愈发吹弹可破,一双浅藤色的眸子,使其看起来如同通透的美玉一般,有着无瑕疵的纯净之感。

一切都正符合日向日足的期待。按说,这花街上各大妓馆的主人,实际上是少有人会将自己的爱女也一并搅进这般的风月生意中的,不消说游女这样赤裸裸出卖色相,就是做艺妓的便是也数不出几个。便是瞧同是日向家所出的次女花火,也是好端端地被送进私立的洋人学堂,丝毫未受过这般的培养。一切只因雏田是他那位过世的发妻所生的女儿,他与那位的结合,不过是两户人家出于利益的联姻,二人之间并无多少感情,使得日向日足连带着对其所出的女儿也少几分喜爱。但那位发妻生得相貌极美,出身大户,一举一动也是端庄淑娴,他便料想到长女日后定能长成一个美人,在妻子亡故之后,便打定了这样的主意,要将雏田培养成这条花街上最红火的头牌艺妓,若能一举成功,或许日向便能不再只是做个“木叶的别馆”,而是能自立起门户、扬眉吐气了。

日向日足从木叶馆的上司那儿领回鸣人,对于这少年日后的命运自然是深谙于心的。他城府颇深,在木叶的面前,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不露一丝痕迹,心内却是嫌弃着这不知哪来的洋人小儿,担忧其自小无人教导,粗鲁的言谈举止或许会影响到别馆内长女风雅的长成。幸而雏田自四岁起,便每日都须跟着别馆请来的老师,学习艺妓所需掌握的种种技艺,诸事繁杂,几乎不得多少空闲,想来也没有什么机会与其照面,但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特意地叮嘱了长女。

“从外头领回来养在我们家的那个男孩,勿与其来往言谈。”即使端正跪坐在面前的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他却分毫未流露出慈爱的目光,那张未有笑意的脸庞,令其与雏田之间拉开难以接近的淡漠距离,他以命令的口吻继续道,“流浪在外无人教养,举止总是粗俗些,勿受其沾染。若是不小心打了照面,向你搭话,敷衍即可,切勿显山露水。”

“是,父亲大人。”

对于父亲日向日足的指示,雏田一向是句句遵从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她那天生柔和的性子,一方面也因对父亲威压的惧怕。自小她便明白自己不得父亲宠爱,父亲与幼妹玩耍逗弄时那样温厚与慈爱的笑容,在她的记忆中竟未有一瞬得到过。于是她便渴望着,努力地顺从父亲对其所下达的种种命令,她年岁明明还那样小,可即使艺妓的修习颇多苦累,也从未抱怨过,只为了有朝一日也能够得到这般的爱抚。

    然而这样近乎压抑而缺少关爱的成长,恰恰促成了她微妙的心境。在遵从日足的命令的同时,她不由自主地对那新进家门来的男孩产生了好奇,偷偷地寻机会打量对方。她惊讶于鸣人的所言所行与自己平日所受教导的天差地别,同时却又并未像父亲所说那般觉得那是粗鲁或莽撞,反而因对方所获的自由和烂漫直率的性子,对其生出歆羡的情绪来。

她不敢明着违拗父亲的意愿,故而鸣人来这别馆已有三年时,二人也还未曾有过什么深入的接触,至多只是在别馆内行走时蓦地打个照面便匆匆而过。鸣人往往会冲着她笑,她则总是不敢多看般地回避视线,略点下头,便急急地小步走开,仿佛害怕被那过于灿烂的笑容灼伤眼似的。鸣人只当她是性子内向害羞,从未想到,对方实是害怕过于靠近会被不自觉地吸引,从而不得不刻意地保持距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但同居一馆,要想在这样悄然的心思之下,保持如日足口中所说那般的相安无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不过是个懵懂的少女,而非执行父亲嘱言的冰冷机器,不难料想,这般刻意营造的淡漠平静,被打破不过是时机的问题。

 

十岁那年的某一日,三味线的老师偶感风寒,无法前来授业,她便有了难得半日的清闲。房内瓶中所插的鸢尾已然有些颓败,她便想着到庭院内去摘上几株新鲜的花朵替换。然而刚走到门前,便惊觉庭院内正有人在,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那金发的少年。

雏田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只得躲在庭院门后,手扶着门框,露出半张脸,偷偷地瞧着正专心玩耍着陀螺的少年。她这才记起,学堂似乎到了休假的日子。鸣人蹲在地上,嘴里跟着陀螺旋转的节奏呼喝,看上去十分乐在其中。那投入的神情,让雏田心生向往的同时,心脏不自觉地怦然起来。

因养在别馆深闺,平日相处的均是留着长发、梳着岛田髻的姊姊,她从未觉得鸣人那头长发有任何的异样。只觉得那色泽光辉灿烂,好似周身散发着阳光的气息,令人乍一注视,便移不开眼。

“咦?是雏田吗?”然而鸣人或许是察觉到气息,不知怎的突然停下手,朝她所站之处张望,瞧见身影,便开口唤她的名字,不光是嘴上喊着,竟还拾起那陀螺,向着她走过来。

“我,我……”

雏田本就是内向而羞涩的性子,被人发觉自己的视线,又惊又羞,一瞬满面绯红,吞吞吐吐地,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嗯?你想要这个吗?”鸣人瞧她讷讷地不说话,只微垂着眼神,便以为她是在盯着自己手中刚从杂货铺买来的彩色的木陀螺看。他其实有些舍不得,这可是他昨日才寻到的新玩意,花了他好几个铜板呢,但转念又想,他来了这些年,也未和这日向家的大小姐做成朋友,如此的机会,应当好好地表达友善才是——再说,他平日受日向的照顾,这点小玩意若舍不得,还算得男人么?这买陀螺的钱,还是日向家给他的呢。

“那便给你吧!”他十分大方地伸手递出那才刚到手、还没摸热乎的礼物。雏田未想到他会突行此举,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鸣人见她不接,还以为对方是因不好意思的客套,便拉起雏田白嫩的手,将那陀螺塞在她的掌心。

“……谢、谢谢!”乍地被人触碰肌肤,她像触电一般,指尖滚烫,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雏田一惊,抽回了手,脑中一片空白,紧握着陀螺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之后雏田便再难能够遵从日足的心意,不由自主地向着对方靠近。自然,在鸣人眼中,不过是擦肩而过时,从视线的回避转成以含蓄的微笑回应,但于雏田而言,则是斗争许久后终于迈出的坚定而不易的一步。

同这附近的孩童们不一样,雏田素日里并不去名为育忍舍的学堂,日复一日的,都是艺妓的修习,这座别馆几乎是她全部的天地。她向往着别馆外的世界和同龄人的生活,而鸣人,则是她所拥有的与这繁杂世界唯一的联结。在那一次意外的交谈之后,终于有一日,她鼓足勇气,在夜晚无人察觉的间隙,悄悄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拉住经过鸣人的衣角,嗫嚅着开口,央求他为自己讲些学堂里的趣事。

“那有什么问题,小事一桩的说!”鸣人见这内向寡言的小姐忽然向自己搭话,还有些意外,听明白对方的来意,便快乐地绽出一个笑容。平日里他总觉得雏田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奇怪,从前眼神飘忽,像是有意回避着自己,如今好些,却也没与自己说过几句话,喊对方名字的时候,总是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几个字,就说前几日他将陀螺让给她那回,还突然满面通红地掉转身跑走了。但他是最爱交朋友的性子,对于主动而善意的搭话,一向是不会拒绝的,于是便在过道上坐下来,开始娓娓地给雏田讲述起来。

那之后,他隔段日子,便会抽机会给雏田讲些自己在花街学堂遇到的趣事。他做这些的时候,抱着十分单纯的心性。因雏田与自己交谈时的神情与往日里的不同,在他印象之中,她的嘴角虽常存弧度,却总觉得那并非是高兴的神情,而听他讲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时,面容却舒展开来,虽然笑时仍旧矜持,却能感受到那是出自真心的快活。能使旁人愉悦,对他来说是莫大的鼓励,愈发地有了干劲。一来二去,在不为别馆中人所知的悄然中,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便这样相熟了起来。

对鸣人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但对于雏田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贵之物。对方那种天然的心性,述说趣事时滑稽的口吻和直率的言谈,都使得一直以来受着压抑而内敛教导的她被愈发深深地吸引。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大好的豆蔻年华。日向馆的主人当初说那番话,不过虑及鸣人言谈举止的粗俗,不欲使雏田沾染,却未曾想见,自己精心培养起、欲展于众人眼前以供挑选的长女,竟暗中对别馆里养着的这样一个注定成为男妓的少年暗生情愫。

 

“你穿什么都好看的啊!”鸣人挠挠脸颊,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他自然是发自真心这样讲的,而非出于某种世故的巧言令色。这样直白的夸赞让内向的少女脸颊一瞬染上嫣红,将视线不自然地移开,又偷偷地回转。她绞着手指,连同和服的衣袖一起,收紧又放开,眼神忽闪,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那个,鸣人君可以和我一起去吗?”雏田鼓足勇气般地,在第六次绞紧手指时终于一鼓作气地将内心所想诉之于口,“那个,就是,祭典的事情……”

在雏田紧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述说过后,鸣人总算理解了对方所指为何。便是八月里,将要举办的夏日的祭典呀。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景,就在花街不远处的长街上矩形,连着持续三日,热闹非凡,直至晚间,还会有夜市与花火。鸣人是绝不会错过这热闹的盛事的,而雏田则与其不同,因为日向家的教条束缚,她并不被轻易地放行出去,此前的数年间,竟还未曾有机会亲身体会一番。

“我求了父亲大人,今夏可以有一日去逛祭典的夜市。”她露出含蓄而内敛的笑容,用轻柔的嗓音娓娓地道,“……我、我想和鸣人君一起去逛……”

“啊,这有什么问题的说!”鸣人满口答应下来,想起之前雏田听其与玩伴们趣事时的笑眼,便道,“我约了那几个好朋友,到时候也会来,大家可以一道逛呢!就是跟你说过的奈良家的……”

“要、要悄悄的呀……”雏田的本意自然是单独和鸣人一同,听他此言,连忙道,“可别跟旁人提起这事呀……父亲只答应我和小春一道去,旁的人一个也不许多的,尤其是男孩。若是和鸣人君的朋友一起,小春姐定会告诉父亲,以后怕是不会再让我出去了。”

要和鸣人去逛庙会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直接和日向日足提起的,雏田只说让从小照顾起居的仆从小春一起跟着,央求了半天才得以放行。小春虽听命于日足,但到底是从小在身边的人,并不会太过为难自己,她已经想好,届时便让鸣人在花街桥头的柳树下等,说是碰巧遇见,想来也不会令人起疑。

“只有小春么?男孩不许,那我也不行么?”鸣人有些弄不明白地问。

“没事呀。到时你先出门去,在桥头的柳树边等我,我见着你,就说是碰巧遇上的,如果是鸣人君的话,小春姐大约不会多说什么的。”

“哦,哦。”鸣人边挠头边应着,为这弯弯绕绕的麻烦感到困惑。算了,他知道日向家对雏田有诸多的规矩,想来雏田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繁华的祭典,难得有此机会,他应得好好地做个向导,这样想着,便突然生出了莫名的责任感,说道:“那我今年便不和他们约逛了!这祭典我可熟悉,到时候带着你好好地玩,怎样!”

“……好。我、我很期待……”

“那就这么说定了!——”鸣人伸出手,勾了勾雏田的纤细的小拇指,算作约定,引得少女脸上浮起一片红云,轻声羞涩地“嗯”了声以作回应。

 

 

一周之后,学堂的夏休日如期而至。祭典的日子便是近在咫尺了。虽然离那祭典还有两三日,可这附近的气氛已然热闹非凡。周围的店铺拿出灯笼彩饰来,早早地将店面装点一新,附近的人也集结起来,搭建五花八门的花车,准备祭典时拿出来好好地撑撑场面。衣料店变得忙碌起来,把早前定下的浴衣四处给人送去;欲在祭典上表演的那些人,则恨不得日日彩排一遍,好不卖力。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日历很快地揭过,来到祭典的那一日。

一切便如雏田所愿那般顺利地进行着。在桥头遇着鸣人时,仆从小春的神情虽略有不自然之处,但对于雏田说能否与其同行的请求并无异议。二人便这样并肩地向祭典所在的长街行去,夏日的天色直到傍晚还是明亮着的,还未到祭典最热闹的那条街,便听得沸腾的人声。

“新制的这一身浴衣很合适雏田的说!”鸣人忍不住打量了几眼身边的姑娘,或许是因从小养成方式的不同,同样是穿着浴衣的女孩,雏田便显出优雅的气质来。她最后在那些眼花缭乱的绸缎里选了一匹月白色的,看着十分素净,在浅浅的缎面上绣着小朵银色的铃兰纹样。他白日里已在满是花车游人的祭典上耍了半日,此时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等着雏田过来,好带她去尝个新鲜。

“喏,尝尝这个呀!”长街上,夜市的摊位已经齐齐亮相,白日闹过之后,地面上满是杂物,令头一次见这场面的雏田有些不知从何落脚。空气里飘来吃食独有的香气,转眼的工夫,鸣人便拿来一份纸包着的章鱼烧,热气腾腾地递到雏田面前。

他自己嘴里已然含着一颗,过于心急,还未来得及吹凉,被那滚烫的温度弄得说话时含混不清,让雏田轻声地笑起来。鸣人把戳着章鱼烧的签子递过去,边抽气边说:

“很好吃的说!”

“雏田小姐。”仆从小春适时出声提醒,“这恐怕不合您的饮食……”

“啊,可是就一个,一个的说!”鸣人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嚼碎咽下去,边吐着气边拖长音,“好不容易逛一次祭典,不尝尝好可惜的——”

雏田手里握着那签子,看看小春的神色,最终还是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她此前从未尝过这街边的吃食,素日里的饮食极清淡,乍一入口,只觉得口味颇重,除了咸味几乎尝不出什么别的,烫得她纤眉微蹙,险些噙出泪来。

“怎样?”鸣人期待地看着她,等她给出回复。

“很好吃。”在那样的注视之下,雏田的脸微微地红了,因着对方的目光,软软地回答出这样一句。鸣人听罢便喜笑颜开,拉着她的衣袖往长街的里头走。

“这儿的吃食可有好多呢!待会每样都尝尝才好。对了对了,要不要去捞金鱼?钓水球也可以,你喜欢什么花样的,尽管跟我说!我保证帮你弄到手——”

 

这祭典颇为盛大,长街中心的舞台上歌舞未曾有一刻停息,热闹得令人对时间的流速几乎要产生错觉。雏田虽不习惯这样的喧闹,但被鸣人领着逛了半条街,满眼都是未曾亲身体验过的新鲜玩意,竟是十分尽兴,似乎连性子都活泼了些许,看鸣人给自己钓上一个粉色的水球来,开心地鼓起掌。时间流逝得极快,眼见着再过半刻便到了花火绽放的时点。鸣人将刚捞上来被装在袋子里的金鱼递给小春,对雏田说他知道有个地方看这烟火视野极好,不如现在过去。

“那风铃是哪儿买的呀。”雏田跟着鸣人走,见身旁一个穿着赤色浴衣的女孩经过,手里提着一串清脆作响的粉色风铃,心中喜爱,便指着给鸣人看,“鸣人君,看,好别致呢。”

“啊呀!”鸣人往雏田纤纤玉指所点的方向甫一瞧,便大喊起来。

“都怪我,给忘记了这回事。”鸣人拉起雏田的手,急急地就向前跑,“是那家摊位上的风铃呀!每年都有,我光顾着钓水球……快快,我知道在哪儿——”

“雏田小姐,请您慢着点,鸣人君——”

怎么就忘了呢?鸣人在心里埋怨自己。说来这风铃算是每年祭典上抢手的商品,那家摊位上的风铃样式制得小巧精致,摇出的声音也清脆悦耳,下边吊着的纸片上绘着女孩们喜欢的图样,花鸟小兽,竟是每一个都不一样的。只是偏爱这玩意的多是女孩,他一个男生,便没把这玩意特别放在心上。雏田看上去便是会喜欢这小玩意的女孩,自己信誓旦旦说要给人做向导,却把这么重要的一件给漏了。

他想起这件事,便忙不迭地拉着雏田风风火火地往那风铃摊位的方向去。跟随的仆从小春跟不上步伐,在后边喊着,他也没放慢脚步。雏田哪经历过这阵仗,根本跑不起来,给鸣人拉着,几乎是被人拽着走。离那摊位还有十余米,鸣人生怕赶不及,松开她,丢下一句就在前头了,他先过去排队,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去。

鸣人跑得太急,光顾着伸头确认那摊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家,待注意到身前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便“砰”地直直撞在队末那穿着绀青色浴衣的人身上。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子,才终于没摔个趔趄,回过神来,立马连声向撞到的那倒霉蛋连声说着抱歉。

“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啊!你——”

怎么如此不凑巧地撞上这家伙?鸣人瞪大眼睛,认清前头撞上的这人后,不受控制地叫出声来。竟然是佐助!

“怎么了呀,是鸣人君认识的人吗?”这会儿工夫,雏田已经赶过来,看他这副模样,好奇地问道。

“不认识!”鸣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他虽然时常给雏田讲起学堂的事,对佐助却只字未提过。倒并不是因为嫌恶所以刻意地跳过不提,而是——这叫他如何讲得出口?难道要说,这人总不搭理自己,所以他总想比试一番、压过对方,好教人心服口服,结果却一路输到今天?十三四岁,正是最要强好胜的年纪,没听说有谁会把自己的糗事主动讲给女孩子听的。若是哪天要对雏田提起佐助,那必也得等他打败了对方,扬眉吐气之后才行。

佐助怎么会在这里?前几年的祭典,他是一次也没落下,可从未在这热闹熙攘的人群中瞧见过佐助。事实上他也听说,佐助向来是不参加这些的,想来也是,看他那性子便不是爱热闹的人,今日乍地撞见,还是在这摆满女孩儿所爱的风铃的摊位前,可真是让他出乎意料。

“……”佐助眉心一跳,颇为无语地瞧他一眼,却也懒得出言辩驳,回过身去。

若是平时,他可会把这一肚子的疑问尽数向对方倒出,搞不好还要把人扯回捞金鱼的摊位边去,让人和他比试一番,可今日碍于雏田站在身旁

方才一路跑来,他额头已然沁出汗珠。因着佐助突然的现身,思绪断了片刻,这时才想起紧要的事。他之所以跑得这样急,自是因为他知道这玩意十分抢手,若是早些记起,头一个就该来光顾的。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样式可挑选,怕是不多了吧?他微微喘着气,伸长脖子,偏头去瞧那摊位上的风铃。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他便“哎”地大喝起来。除了他和佐助之外,前头还有一个身着抚子色衣衫的女孩儿,这会儿正挑选了自己合意的那一串,拿在手上付了钱,兴高采烈地准备走。而那摊位上摆出来陈列的风铃,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了。

这下便很明显了。最后一串不用说,便是要落入佐助的手中去。怎么想都令他十分不爽,若是早就卖完了,或许还没有这样令人糟心,可好不容易赶到了,却偏偏差这么一步,便让人愈发地难以释怀起来。而且,排在他前面的佐助这一点,总让鸣人顿觉自己又在无形之中输了对方一招,教这种懊恼更加深了一层。

“啊啊——怎么这样不凑巧的说!”

“……”

他略微地转头,瞧了瞧后边正懊恼着的人。鸣人正情真意切地为自己的倒霉捶胸顿足,反倒是他身旁那个眼生的女孩,柔柔弱弱地说着“没有关系,旁的也很好”,可他就是和那风铃较上了劲一般,还在念念道:

“可排了这么久的说!再说雏田你想要那个的吧?好不甘心——”

“没事的,我只是碰巧瞧着……我们去别的地方瞧瞧就好。”

仆从小春已经追上来了,一面帮雏田整理浴衣的褶皱,虽然话语客气地说着“还请不要跑得这样快,小姐跟不上”,神色却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几丝厌烦。雏田一面说着不要紧,一面劝鸣人不要在意,场面有些滑稽,仿佛先开口夸那风铃好看的不是雏田,而是鸣人一心想要一般。他虽嘴上出声答应着,可脚步却黏在了石板的地面上一般不肯就此离去。佐助感受到对方的视线黏着在自己身上,似乎还抱有最后不甘的挣扎。

不过是个风铃罢了,他想,何必露出那样的神情来?可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他拿起那仅剩的一串风铃,如他所料听见了身后的人发出的不满的抱怨声。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他却还是装作打量了几眼,并为对方意料之中的反应在心底轻笑。为鸣人总把所思所想直接地表露在脸面上的行为感到好笑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样的直率有些可爱。

“叮”。他将那风铃轻轻地放在摊位木制的台面上,金属的铃管碰撞,发出几声响。

“怎么了,这位哥儿?”摆出风铃摊位的那老板见他拿起又放下,十分惊讶。在这摊位光顾的人,还没有一个不带走他摊位上这得意的风铃的呢。更何况这是最后一串,要他说,那真是万里挑一的走运,简直可以将其作为幸运的御守,一般人碰上,定是想也不想地就付钱买下,没想过还有人会拿起又放下的。

“……嗯,只是路过觉得有趣,随意看一看。风铃极好,只是挂在庙里,样式恐怕不合。”

    鸣人见他放下风铃,惊讶得张大了嘴。虽然方才在他身后,自己一直默念着“别买别买快走开”,好似作法,祈祷着佐助赶紧离开,却也知道那多半是不成的。若是真不想买,便也不会等着前边的几个女孩挑选,在此等候着了。然而这场景真如他所愿地出现了,他反倒不敢相信,直到雏田拉拉他的衣袖,老板也出声喊他,说后面那位日向馆的哥儿,还愣神干什么,他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在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随即又想起什么,扭头四处张望。

“啊,那个,谢了……的说。”佐助正迈步离去时,却听得背后突地传来这样一句。回头一瞧,说话的人双手枕在脑后,也不看他的方向,别别扭扭地只望着天,话却说得响亮,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怎的道个谢还如此不情不愿?他一面腹诽,一面,方才那半是好笑半是感到可爱的心情又开始在心中浮现出来。他心内了然,那金色头发的笨蛋根本不懂得伪装客套,看起来别扭好似不情愿的模样,实则不过是难以为情,定然是真的在心内有所感激,才会说出口来的。

正如鸣人所知的那样,他此前从不凑这夏日祭典的热闹。说不清是因为他生性就不爱喧闹的场合,还是因为在佛寺里长大,懂得自己的身份,便也有意地沉静自己的性子,不去看这灯红酒绿。他今日出门原本只是为兄长到数条街外的诊所取新的药方来。会到这祭典上来,只因春野家那位樱姑娘,跑来央求自己,问能否帮她在祭典上买一串风铃。

“爹爹的姊姊病了,非带我回老家探病不可。”樱姑娘扁着嘴,一脸的不情愿,或许“爹爹的姊姊”这远在千里外的亲戚于她而言实在不够亲近,无法产生病重的实感,一心只牵挂着将要错过夏日的祭典,“那家的风铃,我可喜欢啦!错过便要等到来年了。佐助君,拜托你,能帮我带一个来么?”

佐助也不知为何樱姑娘要来央求自己。虽然春野家离团扇寺不过几步路,两户人家素日里便有来往,平日里,樱姑娘也要比旁人对自己表现得更亲近些,但论说起来,二人并未有过多的相处,再者,与樱姑娘要好的女孩更是有不少,她大可以拜托给常同她玩耍的山中家的女儿。他一不觉自己与樱姑娘比井野亲近,二来他也不熟悉祭典的所在。本想回绝,可母亲出门来,看见樱姑娘上门来求,便笑起来,让佐助答应。

“好呀,樱姑娘。那日佐助也要出门去的,便让他帮你代劳吧。”

樱姑娘到底是团扇寺方丈夫妇看着长大的孩子,对其自然疼爱。佐助明白这一点,便也不再推脱。总算挨到祭典这日,他开完药方,便拐去夜市的摊位上找那风铃。他原以为不会费多少工夫,可没想到这祭典盛大至此,摊位诸多,他实在是不熟悉,兜转几圈,好不容易才寻到了樱姑娘所要的那家。他数了数前边排着的人,又点了点那所剩不多的风铃,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再来晚一步,便是要错过这最后的了。

他原本因此长舒一口气,能够不负他人所托,自然是极好的事。可谁料到意外地撞见这个家伙后,三言两语间,他竟鬼使神差地改了主意。转身走出两步之后,他才惊觉,自己将本都将将到手、要带给樱姑娘的风铃,就这么轻易地拱手相让了。他少有这样的时刻,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之时,却听得了鸣人在背后看似不情愿却又无比诚心的这一声。

他忽而十分释然起来,又觉得自己虽负了他人之托,换回这一声道谢,似乎也还算值得。

 

离开热闹的祭典所在的长街,街巷里静悄悄的,几乎没什么人声。家家户户都跑去看祭典绚烂的烟火,佐助独自迈着步,背后五光十色的花火升腾起来,在夜色之中投下颜色瑰丽的光。他走过一条街,拐过两道弯,来到寺庙旁边的那条巷子里,看见前边有人影正向着自己过来。

“哥哥……”他认出来人,“怎么在这?”

“有些晚了,便出来瞧瞧你。”

“不过是祭典人多耽搁了,也不是两三岁的孩童,鼬哥何须担心。”

“也是。”他微笑道,“给春野家姑娘带的风铃买到了么?”

“没有。最后一个恰巧给人买走了,实在不凑巧。”他下意识地略去了与鸣人有关的事,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句。

“那真是遗憾。”

“是啊。”

“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他那兄长和他并排徐徐行着,走出几步,忽然问出一句。

“没有。”佐助听得此话,才惊觉自己的神色似乎透漏异样,忙出言否认,将话头掉转方向,“倒是鼬哥,今日本不必来迎我的。夜深露重,你身体有恙,不须操劳。”

“快回去吧。”鼬看破他的心事,却也不拆穿追问,依旧含笑道。

 

 

夏日里不用去学堂的日子总是令人昏昏欲睡、百无聊赖。这倒并非是因为他不耐暑热,单纯因相熟的玩伴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相聚,鹿丸在这学堂空闲的假日被叫去帮衬家中事务不得抽身,去敲犬冢家的门,则被告知其回外祖家探亲不在吉原,秋道的父母因其壮硕的身躯,生怕酷暑将人晒得病了,下达了不得随便顶着日头在外边跑的禁令。鸣人一向被放任惯了,倒是未有人与他如此叮嘱,然而在外头寻不到一同玩耍的伙伴,便也没了大半兴致,于是祭典后,近十日里约莫有七日在日向别馆的小庭院内消磨。

自他到时,日向的院落内便种植着几株银杏,据说是取其落叶之时满地金黄的生财的好寓意,而今尚未入秋,枝繁叶茂的一片翠绿,倒是提供了乘凉的好处所。即使天风燥热,他还是更愿意待在室外的院落内,白日里总是搬一张小凳,坐在树荫之下,百无聊赖地嚼揪下来的灌木叶子,听着馆内艺妓们练习弹唱的声调,摆弄他从杂货铺寻来的小玩意或连环画。

别馆富庶,日子自然也称得上悠闲。浸在井水里冰凉的西瓜,剖开时溅出鲜红而诱人的汁水,他捧着一块咬下去,新鲜的甜味在嘴里脆脆地绽开。这是不可多得的夏日美味,他因这甜美的滋味感到快活时,却又在心里暗暗地惋惜不能与友人一同分享。无论如何,独自打发的时光总不比和朋友一起胡闹的有味。接连数日的酷暑后,前夜终于浇下一场暴雨。次日天气难得地阴凉了些许,他实在熬不住,想趁着这好天气寻素日的同伴好好地撒野。

鸣人出了别馆的门,穿过热闹的花街,便信步朝外走去。该先去找谁呢?他双手抱在头后,木屐在地上踩出啪啪的声响,心里正思索着是该去寻鹿丸,瞧瞧他是否忙完得了空,还是该去叩秋道家的门,唤他赶紧趁着天凉出来热闹一番,拐过一个弯,便瞧见一群熟悉的身影,正围在一处玩得正酣。

他定睛一看,便欣喜起来。那群人中为首的便是同班的犬冢牙,看样子是刚从外祖家回来,人被阳光晒得黑了一圈。几个人在地上用石子咔咔地划出些痕迹,正用玻璃弹珠弹着玩,也不知道是依着什么规则,每每一人弹出弹珠之后,人群总爆发出“哦——”“哎——”的叹声,脸上全都一副兴奋的神态。

“喂,玩什么好东西呢,也让我一起瞧瞧!”

这热闹的场景便是鸣人所喜爱的,还没走到跟前,他就迫不及待地喊出声响。听见人声,一群少年便齐齐回过头来,瞧见是他的时候,不知怎的,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像被什么中途掐断了似的,好不突兀。

“走开走开。”本以为能像往常一样加入对方玩闹的队伍,然而为首的犬冢却一脸不快。他紧绷着脸,像是一个字也不愿与他多讲的模样,皱着眉没好气地冲鸣人挥手,向其下达显而易见的驱逐的命令。

牙平日里算是和他玩得来的那类,虽然嘴上老爱损人的,却是个有点急性子的直脾气,偶尔有口角相争,也如夏日急雨般来得快去得快。但素日的争执总是起因明朗,心直口快的二人也向来直来直往,今日牙突然这般转变态度,一副自己有哪儿得罪了他的模样,实在教鸣人摸不着头脑。他心中疑惑,虽对牙不耐烦的举动有所不满,还是好声地问:

“怎么了?我做什么不好的事了么?”上一回见到牙还是祭典之前,同秋道、奈良几个男孩一起,偷跑到河边去戏水来着。大人们总是教孩子别靠近水边,心知那深不见底的河是危险的玩意儿,每逢盛夏总有几个不当心的要折在那里头。但男孩们总是不会将这样的劝诫放在心上,莫若说大人们的阻拦反而更给其铺上一层刺激的冒险色彩。为了防着父母发现,几个人便偷偷约着,对外只说为了学堂留的暑期课业,得去外边的书馆逛逛,实则一群人跑到将近郊区的南贺川去,好好过一把戏水的瘾。

那时几个少年玩得极开心,一来南贺川的河水极清澈,远不是吉原花街前横卧着那条碧色不见底的河流可相比拟,临着青翠的山脚之下,风景极好,再没有什么能比夏日里戏水的清凉更叫人畅快;二则几人怀揣了共同的秘密,好似真的进行一场冒险,新鲜和刺激感则让这趟旅程的有趣程度倍上一个台阶。鸣人仔细地回想着,分明那日归家路上碰见牙的长姐,两人还在默契的搪塞过后心照不宣地对视坏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自己有得罪对方的踪迹,只能直接而诚恳地向对方发问。

“去去,小爷不想和谁玩还需要什么理由?”牙收拾起地上的玻璃弹珠,用手势示意一同玩闹的伙伴们,“我们到别处有荫庇的地方去,待会太阳出来了,可热得不行。”

“到底怎么一回事的说!”鸣人见他抬脚要走又一副不肯与自己多言语的模样,便也急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扯牙的袖管,“有话便堂堂正正地讲清楚,这样遮遮掩掩的算什么男人!”

“谁要和你这样的人一块儿玩?别说笑话了!”牙提高了嗓门,语速也因为不耐烦的心绪而急急起来,“还好意思说什么男人,留着那样一头女人似的长发,都不害臊的吗?”

周围便有男孩吃吃地笑起来,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鸣人。

从前七八岁的时候,他那头长发闹出的风波,也不过是孩童们单纯因为异端而产生的没来由的笑闹,而如今年岁渐长,一些机灵的便也都渐渐明白鸣人长长束起的发丝内里暗藏的玄机。因从鸣人那儿能讨得好,即使明白过来,表面上也无人多舌,但心里怎么思索的,可就只有本人才知晓了。

犬冢家的这位少爷也是个出手阔绰的,他可是犬冢家的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可不比眼前这金发的蠢家伙。得罪了鸣人又如何,自然是讨好这位富商家的儿子更紧要。这样想着,一群人便都大胆起来,开始跟着牙言语里不加掩饰的讥讽起哄。

“可不是么——那头发真够怪的。”

“总像个女人似的,也不知羞呐!”

“……”

“这、这不是一直都这样么?!”鸣人愈发无法理解起来。明明他素来都是这副模样,怎的今日突然就拿着他的头发做文章了?一急起来,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怎的今日突然说这些?!若是瞧不上我的样子,之前一同玩儿的算什么,是、是戏弄我吗?!”

牙盯着鸣人的脸,从鼻孔里不屑地哼出一声。他此番态度突然的转变自然不是没有缘由的,可那却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禁语。

犬冢家作为这一带富裕的商贾之家,与日向家素有来往,在鸣人未曾被日向收养时,他便已结识了长女雏田。幼年时他曾经跟随父母到过日向别馆数次,两家长辈商谈事务的时候,二人便在别馆的庭院内玩耍片刻。雏田自小生得好看,如同瓷娃娃一般,又是温柔的性子,软软的一个小姑娘,虽只是数面之缘,却在幼年的他心中留下美好而青涩的印象。即使后来长大些许,雏田因艺妓的修习而身居别馆之中,再未有过什么和他相处的机会,他亦一直将这份歆慕的情思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心中,甚至想过若是等自己成年继承家业,便要好好地上门去提一提亲。

夏日的祭典时,他在人群中瞧见熟悉的金发,正准备上前招呼时,却发觉对方身边一同走着的人,竟是日向雏田。他知晓的,按照日向的规矩,雏田少有出来在这样场合玩耍的机会,可这般难得的时刻,竟然是鸣人这家伙在其身侧——那位置本该是他的!牵着雏田的手一起逛夏日盛大的祭典这样的事,他不知在脑中拟想过多少次,可现在、可现在——

鸣人住在日向的别馆内的这件事,牙自然一直是知晓的,可他却从未开口向他问起过雏田的近况。令他做出这样的选择的,便是他那矛盾的自尊心。一则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爱慕之意,二则——鸣人如何能比过他?他才是更早认识日向雏田的那个,便也应该是他更亲近、更了解她才对,要说雏田的事,也该是鸣人来问他罢!故而虽相识了数年,可牙从未向鸣人吐露过任何一词,乃至于鸣人连他与雏田早就相识这样的事竟都一无所知。

在牙的心中,他才是那个该被称之为雏田的青梅竹马的人。可如今眼前的一切赤裸裸地打破了他固执的幻想,残酷地提醒他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怪不得鸣人那家伙,原先每一年,他们几人都是一块儿约着逛这祭典的,可今年他却突然推说不能同行,问他原因,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那金鱼是他们一起捞的么?雏田手上拿着的水球,是鸣人钓起来的么?他神思烦乱,却不得不承认,雏田看向鸣人的眼神,分明比印象中儿时对他的还要温柔上百倍。

这叫他如何能够忍受?所见的这种种,似乎都在暗示昭然若揭的事实。他心内气极,视线却黏着在那一处无法脱开,像是故意要给自己找不愉快似的,观察着二人的动作。鸣人似乎说出了什么有趣的话语,使得雏田一双杏眼眯起来,用手帕捂在嘴边,在脸上漾开笑容,虽然依旧矜持,却可以从眼角的弧度感到那是出自真心的喜悦。他一面为这样笑容恬美的少女之姿感到面颊发烫,一面则不可抑制地,他内心无名的妒火开始熊熊燃烧。

“别丢人现眼啦!以为谁心里不笑你那不男不女的模样呐。”一想到夏日祭典时无意间瞥见的雏田与鸣人并肩走着有说有笑的模样,他便收不住气了,寻找着满腹话语之中最尖利的,要制成明晃晃的刀具刺向对方的咽喉,不见血便不能轻易善罢甘休,“大家不过是好心不讲罢了!从前归从前,如今就算是不想和你一道,你能如何?”

“你说什么?!——”

鸣人听了这话,又羞又恼,再也顾不得旁的,一个箭步直冲上去,狠狠地揪住他的衣襟,眼神中透出愤怒。他的拳头已然捏紧了,想必若是对方再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便要狠狠地揍在他的面门上,弄出些颜色来。

“喏,宇智波的那家伙定也是这样想的。” 眼见着对方就要拉着他打上一架,他的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想起那个寡言自持的身影来,“知道从前他为何不与你言谈吗?可不就是嫌弃你那雌雄不分的样儿!我可亲耳听见的,他跟那位兄长站在团扇寺门前说的,‘一头长发,不男不女的模样,丢人现眼’来着!”

“要我说,可别再做那羞人的事儿了,成天追在人身后喊着什么比试、比试的,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儿,要比试,如何比试得过?”牙抬起下巴,摆出底气十足而居高临下的姿态,勉力地想要挣脱鸣人,“除了丢人可就没别的会了,谁要是与你这样的人作伴,那才是大大的不要面子了!”

没曾想鸣人听了此话,竟呼吸一窒,揪着牙衣襟的动作都跟着停了。

 

是这样的么?丢人现眼?佐助那家伙,竟是这么想他的么?

他原以为那家伙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原来,原来他是这么瞧不起自己的么?

鸣人虽在一些事上不甚机敏,可看似愚钝的外表之下,那颗天然而未加雕琢的心却意外地能够感受到潜藏在表象之下的本质之物。一些事情,他虽无法用准确的言语来形容感受,却能够非常本能地用自己的知觉作出判断,就像他虽说不清楚具体的差别,但亦能感觉得到,身边的人即使愿意同自己玩耍作伴,也不是个个都一样的。

他明白鹿丸待他,和其他好些男孩都不相同。有些人总是会对他说些讨巧的话语,起初他会为此感到欢欣,可后来便不再这样觉得。那些明明该是令他感到快活的字句,收入耳中时却总觉得有哪儿隔着层缥缈的雾气。虽然并不拒绝他们指着杂货铺里新进的新奇玩意表达“想要”的要求,可那更多出于他欲融入周遭的心情,而非真的听信了那般花哨的奉承。鹿丸不一样。鹿丸从不会说那些。

这好似某种特殊的天赋。虽然要得到最终的感受常常得经过些反复,但最终他总是能将感受落在精准而确定的点上。他直觉佐助并不讨厌自己。起先他因对方油盐不进的冷淡态度,而认为那是出于傲慢和对他的蔑视,并一度认真地讨厌起对方作为回敬。然而后来在试图通过比试打压其嚣张气焰的尝试中,他的想法却逐渐地产生了动摇,以至于最后,又回到了最初佐助并不和其余生徒一起嘲笑他那头碍眼的长发时,他所想的那般,认为那并不是单纯的无视,而是某种好意。

人的情绪是极微妙的东西。同样一个蹙眉,传递的可以是困惑,可以是不耐,亦可以是厌恶。回想最开始时他的战书,实在是相当自说自话的单方面的任性妄为,甚至还有过将其堵在旁巷口那样莽撞的举动,称之为死缠烂打或许也并不为过。可就是这样,佐助也从未对他说出过什么刺耳的话语,若是这一项还能用其良好的教养来解释为忍耐,眼神却是不会骗人的。即使那差别细微到常人难以在短短一瞬的目光相接中分辨的程度,鸣人还是敏锐地觉察出,在佐助的眼神之中,有过困扰,有过不耐,却从未有过对他流露出的嫌恶之感。

从不对他表示主动的友善却也从不因他的举动表示出敌意和厌恶,名为宇智波佐助的少年似乎努力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感。具体的原因鸣人尚不得知,却觉得这样的佐助,果然并不是讨厌他才对他多有冷淡的。

他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可就是这样偏执而笃定地认为。至对方在十二岁那年的卒业式上出乎意料地接受了他比试的要求之后,这种信念更加深了一层。原本根本没想过对方会就这样答应下来,他甚至连要比赛什么都没考虑,最后急匆匆地选择赛跑,结果自然狼狈得不行。可兴奋感甚至冲淡了落败的懊丧,他将这次破冰视为二人关系靠拢的讯号,变得更加大胆,直呼起了对方的名字,而佐助面露惊讶的同时,却没出声驳斥他,令他十分鼓舞。

那之后的种种,说是单纯的争强好胜想要越过佐助,实际上试图靠近对方的心情也占有相当的比重。某一次,他再次落败后,嚷嚷着“下一次一定超过你”时,本做好了和往常一样给对方无视的准备,却猝不及防地从佐助的嘴里听到了令其意外的一句话。

“……别说大话了,吊车尾的。”

他侧身站着,声音不大,却因为特别的清冽嗓音,而令人听得分明。鸣人发觉佐助笑了。虽然并不明显,只是一侧嘴角略略勾起的弧度,但他十分确信那是一个笑容,并同样肯定那神色并非嘲讽之意。此前他从未、从未看到过那张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情,那人一张淡然的脸,总是瞧不出情绪,这意外的一句,使得他顿了两三秒钟,才继而大叫起来,为对方忽然安在自己头上的“吊车尾”三字忿忿不平地反驳,虽然对方再未回他的话,可他却在落败的不服之余隐隐地感到欢欣。

这好似对他猜想所提供的一个有力的佐证,令他在其后的日子里更加大胆和踊跃起来。可今日牙所说的话像是白昼凭空劈下的一道惊雷,将他的神思生生地斩裂,一半沉浸在惊愕之中,一半则染上了名为悲伤的情绪,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出声质问对方,可思及犬冢的商行距离团扇寺不过数十步的路,又联想到方才对方说那话时笃定而信誓旦旦的模样,喉管发不出一丝声音。

若真如牙所说的那样,那么每一次自己喊住佐助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呢?鸣人几乎感到崩溃,他还自以为一点点地拉近和佐助的距离,甚至觉得或许有朝一日二人能够成为朋友,可到头来,这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想到对方内心可能有的对自己的厌恶,他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的疼痛。

若是真的嫌恶自己,那为什么不有话直说!?他甚至顾不上因牙尖锐的羞辱之词而产生的那份怒火,一颗心吊在半空,底下是名为佐助的深渊。若是觉得自己不男不女、丢人现眼,便直白地告诉他,又作甚要接受他所下的战书?为何要在那时候露出笑容,又为何要将最后的一个风铃让给他?!他大可以赤裸裸地告诉自己,哪怕多难听的话语,总好过现在这般,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也可以一样讨厌他!

牙见他怔在原地,趁这档口赶紧地甩开了对方的手,没好气地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

“走了走了!喂,我们换个地方玩儿去,别搭理这家伙。”

尖锐的话语乍一出口,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的言辞过于刻薄,心下踌躇起来。那话他确实从佐助的口中所得,却不是像他所称那样意指鸣人,而是从前佐助还未剪去女孩般的长发时,站在寺门前怄气时给路过的他瞧见的。带着心虚地编造出这番话来,无非是想往鸣人的痛处戳下去。他心内如何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于歆羡之人憧憬而不得的吃味,加诸于这并未抱怀它念的鸣人身上,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然而少年人总是最要面子的,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要排挤昔日的玩伴,怎可能转眼间就舍得拉下脸来说软话呢?顿时,他感到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既不愿率先低头,更不愿再看着鸣人那张反应惊愕的脸,于是便像要逃避似的,开始催促身旁的玩伴们快些跟上,寻找新的玩耍的处所。只留下鸣人一人,独自站在原地,直到日头终于从云层背后浮出来,晒出他额头上大片的汗珠和背后孤寂浓重的身影,也还是久久未曾挪动。

 

这几日,花街里的闲谈间多了这样一条不咸不淡的传言,便是说那日向别馆里养着的洋人少年——就是长发的那个——不知怎么的,忽然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鸣人自养在别馆起,头发蓄长之后便没再修剪过,虽之后曾经因此被同龄的孩童们笑话,而闹出过风波,后来也平息了下去。这洋人小孩这数年来就一直保持着长发的模样,也从未听过他自己抱怨什么,此番毫无征兆地就突然拿了剃刀,自己去割那发丝,教日向馆的人吓了一大跳呢。好在仆从发现得快,立马把那剃刀夺下来,说是剪发,也不过是绞去了半边,还留着大半金色的及腰发丝。

木叶馆的老板自然是不悦,层层迁怒,引得日向日足头一回地对鸣人露出怒色来。他们所在意的并非那头发究竟长度几何,这数年下来,鸣人的五官舒展开,完完全全是一个西洋的少年模样,留着一头长发,并无雌雄莫辩的妖艳美感,反倒好生滑稽。这一点有些叫当年看中他的木叶馆主人失望,但这金发蓝眼的模样终究还是稀罕,若是与长发不相配,择日绞去便罢了。

可若鸣人自行剪了这头发,那便是大不一样的意味了。这在木叶馆主和日向日足的眼里,好似一个危险的讯号,隐隐地彰示着这从小被豢养的少年内心叛逆的反抗之心,使得他们不由自地警惕起来。日向日足责令他在馆内关十日的紧闭,直言若是留下的那半边长发再有任何妄动,便不是禁闭这样简单的惩罚了。

若放在平日里,这样不能出门去的惩罚当叫他好生难受,可现下鸣人根本也无心情出门去逛,竟也未曾央求,默默地将其接了下来。有好几日他满心回荡着那日牙所说的刻薄之语,并在昏暗的内室不由自主地想起佐助的面容来。

他长到十四岁,总算也对美有了些概念,若要使他对美这个词讲出一个现实的实体来,虽不愿承认,佐助的面庞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在心头。从前年纪小时尚不觉得,或许是正处于青春的微妙时期,这一二年间每每瞧见佐助的脸,便有些移不开目光。可那样美的一张脸,为何要说出那样尖刻的话语来?他不明白,想到那人心中可能存有的对他的嫌恶,心便刺痛起来。

在日向别馆内郁郁了数日,连饭食都进得比平日里少许多。别馆人只当是挨了馆主的训斥心情不佳,又或是少年苦夏食欲不振,未有人太放在心上。日向日足看他禁闭的这段时日还算安分,提起的心放下一半,期限一到,按时地解了他的禁足,恩威并施地放下些零钱来,以便让其日后更加顺从地听日向家的指引。

鸣人得了这笔额外的零用,总算略微打起些精神来。数日未曾出门,也该走走缓缓心情,他在刨冰店买了两盏红豆味的,拿着准备去找鹿丸,把前几日发生的这事说给他,听听他怎样想。谁知走到鹿鸣馆,上边挂着休业的招牌,问了才知道奈良家的当铺要在城里开一家分行,一家人正在那边张罗。他只得把那两盏红豆刨冰全倒进自己的肚子,叹口气,十分无趣地往别馆的方向折回去。

可走到一半,偏偏又下起了雨。人都说夏日的雷雨是最无预兆的,来得急,去得也快。本以为这雨势不消一会便会转小,可谁知在过路的屋檐下候了许久,雨水竟是一直连绵不绝。鸣人踌躇片刻,便决定不如一鼓作气这样跑回别馆去,光是在这儿干候,可教他这着急性子的人浑身难受得紧。这样想着,他便冲进雨里去,拖着一双木屐,在地上啪啪地踩出嘹亮的水花。

离别馆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淋湿这么一些,他是不怕的。可沿着长街跑,快到尽头的时候,鸣人却瞧见那路的正中央有个人影,那身影十分的熟悉,令他心下一紧,再走近几步的距离,他便确定了。这正是他近日郁结的罪魁祸首,也是他此时最不想要见到的人,可上天非要为难他似的,偏将这人往自己的眼前塞。

罢了!在心中暗呼倒霉的同时,他胸口憋着的一股闷气又让他觉得,既送上门来,他便不如好好地把话说个清楚,咄咄逼人地发泄一下怨气。什么不男不女的长发,他不也是佛门的孩子,迟早要剃了头发去做那光头的和尚,谁又能笑话谁?如此想着,他上前去,却发现佐助只是撑着伞直直地立在路中央,并不挪动。他发觉佐助的异样,仔细地看一眼,这才发觉对方左脚的姿势有些怪异,原来是木屐的趾襻儿断了。

鸣人心里突然畅快起来:呵,在背后嚼那些没用的浑话,这下果然让你讨到报应了罢!可看着佐助那不时蹲下身去折腾木屐的模样,他又有些动摇。这人怎的连木屐都不会修?若是早些知道,和他比试这个就好了。他不忿地想,脑海里却突然冒出那串声音清脆的风铃来。

当日的人情他还未还上,不如趁此机会,也好换个两清。他摸遍了全身,想看看有什么能派得上用场的物什,可一无所获,只从左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条薄红色的缎带来,是那日祭典时,雏田买了新的发带,喜爱得不行,当即便换上了,这换下来的旧的,便叫他顺手揣进了口袋里。他比划了下那长度,觉得大约合适,再看一眼那人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喂!”他不叫佐助的名字,梗着脖子硬硬地喊。那人听见了他的声音,青黑色的伞面一转,便现出那张熟悉的俊美的面庞。

“给。”鸣人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将那条薄红色的缎子递过去。他很想偏过头去不看对方的脸,可不甘示弱的心情让他咬紧唇,强忍着将目光对上那双如深潭般的墨瞳。

“……”

佐助似乎没明白他的意图,迟迟未等到他接过,他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不是坏了么,你的木屐?拿去绑起来罢。”说完,他再一次在意起那发带过于柔软的颜色,急急地补上辩解,“这带子不是我的,你、你别弄错了!”过大的雨势使得他的头发瞬间便被浇透,沿着额角湿淋淋地贴下来,“这原是雏田的,我身上寻不到别的,只有这个用。”

他原本可不是打算说这些的呀!他应该抬起他那下巴,做出一副比他更高傲的样子来。你这和尚家的小子,快向我道歉!我知道你背后偷偷地说我的坏话,说我留着长发像个女人,恶心得不行。我留长发又如何了?碍着你什么了吗?我在日向馆衣食无忧的,就算不与你来往,还有其余那么多伙伴玩耍,你这独来独往的孤僻性子,迟早要剃了脑袋做秃驴的家伙,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嫌弃笑话我!瞧你这倒霉的样子,真是活该!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赏你这带子,便好好地感谢我吧!可看着佐助那宛若玉石般无瑕精致的面容,他却吐不出一个尖锐的字来。

“罢了。”他急急地说完,又觉得这解释多余而无用,佐助若是心中长久地嫌恶他不男不女的长发,又岂是这几句言辞能扭转的,反倒显得他多关心在意一般,一时间,竟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绪,不再试图掩藏心中郁结的不快,对着佐助发泄出来。

“别总以为我愚笨,我知道你如何想的,定是觉得这薄红柔弱,一股子娘气,果然是我这样不男不女的人会用的,对吧!”将自己心中一直不愿去想的这些话一口气说出来,他竟一下觉得畅快了不少,便一鼓作气地,要将这几日埋在心中憋得发闷的心思尽数抖露。

“宇智波,你听好了!”他不再唤佐助的名字,又重新地叫起他的姓来,似是决心要与他拉开生分的距离,“这头发不是我想要的!若是嫌恶我、看不惯我,觉我这头发像个女人,雌雄莫辩地恶心,直接与我说便罢!我必不会再要你和我这样那样的比试。一直不说穿,偷偷地在心里笑我嫌我,也不知谁才是恶心的那个!你知道么,我也一样地讨厌你!这缎带给你,可不是我想要帮你的,就当还你祭典那日风铃的人情,拿去便是!”

可佐助听了他这番话,只将目光落在他那被绞了半边的头发上,继而眼神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阴云,仍是未伸出手来接他那条绸带。他似乎因他的话有所触动,心内正思索什么,却吝啬地一个字也不愿意吐出口。这人怎么总是如此的教人生气呢?

他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你不要便罢了!”鸣人见他一直不接那薄红色的发带,再一次联想到前几日牙与他争执时所说的话语,一时便不可抑制地气急起来。倾盆的雨重重地砸下来,几乎使人无法看清眼前,积累的沉默的氛围压在他身上,他极少有感到委屈的时候,可此时鼻子竟禁不住一酸,胡乱地抹一把脸上的水,咬着牙喊出声。

“这人情,我还给你了,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将那绸带狠狠地甩在了地上,一刻也不想多看似的,转身便跑走了。

 

团扇寺的方丈近日从游医那新寻得一个偏方,说是能治长子的顽疾。只是这药方里有几味药不好寻,须得到江户城另一头的药店去抓。这样的事自然是佐助主动地接过,他早早地出了门,穿过半个江户城,按着父亲给的指示寻那间药房。此番前去毫无波折,药房的位置准确好寻,需用的药材存量充足,顺利地按方子取到,待回程时便是比预计的还早了不少时间。离团扇寺还有约莫四五条街的距离时,临头浇下一场暴雨,幸而他知这七八月的天气阴晴变化无常,出门时便留心眼带着油纸伞。怕雨水把药材浸坏,他便将那牛皮纸包的几包药抱在怀里,撑着伞,快步地走,想要早些回到家中去。

然而这一路的顺风顺水在走到离团扇寺约莫二三条街的位置时忽地遭了变故。因走得太急,油伞又挡了视线,竟漏了脚下一块石子,险些绊了跤,他用力地稳住身子,到底是没摔在这湿淋淋的街上,可不知是否是脚下施了过度的力,那趾襻儿竟啪地断开来,让他半只脚踩进了泥水里,洁白的足袋瞬间污了大半。

这下可麻烦了。若是雨伞被吹走,他倒还能凑合着飞奔回家去,可木屐坏了,便是寸步难行、动弹不得了。佐助无奈地蹲下身去,想试着能不能修好那木屐,然他虽然有不少的本事,却对这修理一项一窍不通。断掉的绳结被他胡乱地打了几个结,不是一下就松散了,就是根本穿不进木屐的眼里去,摸摸身上,也无什么旁的东西可替代。他不知所措地直起身,思索着该如何是好。怕是只能傻撑着伞在原地,等哪个相识的路过,托他给寺里带个口信了。

可就在此时,他听得熟悉的人声,转回去,便看到熟悉的金发。鸣人主动地递来一条绸缎,令他有些莫名。莫若说他那一刻的心绪也十分复杂,既为对方的举动感到惊讶,又为自己的倒霉的处境被其瞧见而有些窘迫。可他定睛一看,发觉鸣人的脸色不同往日,看他的眼神竟是带着怒意和委屈,遂不知其何意地并未伸手去接那条绸带。

然而他这犹豫的片刻,似乎让鸣人仅剩的克制也碎裂了。他忽然地提高了声调,说出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句子。“恶心”“不男不女”,他听着鸣人说到“头发”二字,才发觉他的模样看起来和素日里的有些不同,那头长发的一侧被突兀地绞去了半截,杂乱地翘着。是他自己剪的么?他忽然想起几日前在巷口听到的闲言碎语,说日向馆主发了脾气,怕便是因为这个。

可他何时说出过这样的话?听着鸣人的指控,他起先愕然,而后生平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是,他是觉得那长发怪异,可他从未觉得鸣人雌雄莫辩的恶心,更从未如他所说的那样,道出那么尖锐刻薄的话语来。佐助想要出言否认,说他未曾说过那样的话语,也未曾嫌恶对方,可话到嘴边又觉太过直白,竟不知该怎样说出口,最终生生地收在了唇边。

这家伙怎会那样想,自己平日里所迁就的种种,旁人一句话便搅碎了么?打下的雨水已将那薄红浸出深深的水痕,盯着鸣人手里的那一条绸带,他也较起劲来,就是不肯去接。还他的人情?为了祭典的那个风铃?他表面沉默着,心内却忽地像有火苗燃烧。那个风铃算得上什么,他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过。要真的说起人情,这几年间,次次浪费的和他比试的时间,是他这么一条薄薄的绸带还得尽的么?他甚至想勾起那薄唇的嘴角说出几句嘲笑的话来,说你这吊车尾的,还不起别的,便只拣最轻飘飘的来说么?

劈啪的雨点搅乱了他的思绪,那心内的声音便湮没在劈啪的雨点声中。直到鸣人将那薄红色的缎带狠狠地甩向已然积其水洼的街面,他才终于找回一点知觉。

“……”

佐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要拦他。可他动作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拉住他的衣角。那坏损的木屐挡住了他追上去的步伐,几乎是瞬间,鸣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怎么也寻不见了。他刚想出声喊住对方,却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接近。

“呀!佐助君,你怎么站在这?”

佐助回过神,扭头看见身后樱色的伞缘下,现出一张神色惊喜的脸来。

“去帮鼬哥取药。”他略松了松手臂,露出怀里抱着的用白布包裹起来的包袱。

他没解释自己站在这雨中不走的缘由,樱姑娘虽还是疑惑,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哦”着点点头,“佐助君可辛苦了。我也是刚从油女家那取了父亲的新木屐回来哩,这就一道回去可好?——呀,你的木屐坏了么?”

樱姑娘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脚边,瞧见那断了绳的残破木屐,先是愣了神,而后声音突然明快起来,像是觉得很幸运似的:

“多巧呀,助哥儿,这下着大雨的,木屐坏了可不好走,还好我这儿刚好取了新的来,正正巧就是你为你准备的。穿我父亲的这双吧!”樱姑娘毫不吝啬地揭开手里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双新木屐来。崭新的鞋面上,青黑色的鞋绳紧紧地穿在孔中,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嗅见新刷漆木头特别的气味。

“多谢好意,可为令尊新制的……恐怕不太合适。”

佐助想要推辞,但樱姑娘像是不在意似的,已然蹲下身,将那崭新的木屐放在了他的脚下:“可别客气啦,佐助君。父亲定不会在意这个的,我家素日里受团扇寺照拂,要叫他知道,必也会拿出来让你穿上的,若我不这么做,恐怕还要责骂我哩!”

“快穿上吧!”那木屐直推在他脚边,见无法推脱,他不得不依从对方的意思,从那断了绳的木屐里抽出脚,踩进那崭新的鞋里。他略调整了下,似乎还算合适,心中过意不去,又向樱姑娘道了声谢。

这下便解决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他蹲下身,将那双破损的捡起来提在手里。他合该赶紧地回团扇寺去,而非在这扰人的大雨中停留。可撑着伞向前走出几步,他却又还是念念不忘地回过头,去看那落在地上的一抹薄红。原本干净的缎面已经被雨水沾污,混着地上被打湿的泥土,躺在街道的中间,孤零零地,显得可怜又狼狈。

“咦,那什么呀。”樱姑娘顺着佐助的目光看过去,终于瞧见地上那孤零零躺着的绸带,“是哪家姑娘掉的发带吧?下雨天落在这地儿,怪脏兮兮的,怕是捡回去也没人会要了。”

他盯着那发带,面色闪过一丝犹豫,似乎还在思索些什么,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心。樱姑娘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连声地催促快些回去,这足袋浸湿沾着脚,可不好受呢。

“别在意那玩意啦,助哥儿,我们走吧。你若是感兴趣,我的饰物盒里有许多呢,下次你来我家,我拿给你看可好?”

樱姑娘扯住他的衣袖,催促道:“雨这样大,还是快些回去罢。”

“嗯。”他应道,跟着樱姑娘向团扇寺的方向走。身后那薄红色的缎带就那样孤寂地被丢在身后,一端在积起的水洼里轻轻地飘着、摆着,微小的弧度,落寞而又哀伤。

 


短短的夏休日很快便要过去,育忍舍复学的日期近在眼前。今遭的这个暑假,过得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没有滋味,不但没能与要好的玩伴好好玩耍,还摊上一堆的糟心事。前几日他在雨里对佐助说了那些,讲时振振有词,以为这般总能做个了结,可回到别馆之后心却怎么也安稳不下来,想到对方全无反应的模样,心脏被攥紧了似的难受。而牙那边也并无下文,昨日在街上遇见,两人交换一个尴尬的眼神,谁也不理谁,全然当对方是空气,不看一眼地偏头走掉。鸣人本就不擅长课业,眼见着日历越撕越薄,他一想到复学之后又要去学堂,必得瞧见这些跟他不对付的脸,心里万般不情愿起来,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跑去和日向馆的主人说,他不想再去学堂读书了。

鸣人本以为会被斥责,哪知日向日足一口答应下来,毫无犹豫。说到底,送这外头捡来的野孩子进学馆,不过是令其自觉与周遭孩童无异的表面功夫,谁还真指望他能在学馆读出什么名堂呢?反正等一满十五的年岁,不管情愿不情愿,他都是要被送到木叶馆三楼那专供特别的客人所用的房间里去,任人享用的。他如此要求,便是正中日向馆的下怀,倒省了这最末一年的交给学堂的一笔费用。

得了日向馆可不必去学堂的应允后,原本快到头的假日突然变得没有期限,无尽而漫长,反倒叫他无所事事起来。这几日他也不知怎么过的,浑浑噩噩,回忆起来,多半时日都纵着性子在外边,找几个平日不甚亲厚的狐朋狗友没日没夜地玩闹,大手一挥,豪气地答允他们缠着其请客的要求,仿佛这般纵情,便能将心思从那不愉快的事上转开。

可这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多时,明日便是学馆复学的日子,那几个男孩都唉声叹气地,捶胸顿足道这样快活的好时光便要没了,真是好生羡慕鸣人,没有家中的人逼着他上学去。鸣人呆在别馆的房间里,正想着不去学堂又无人陪伴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忽然听见正对着外头那条街的窗户传来两声轻响,似是有人敲了敲窗。他半是狐疑地凑过去,推开那扇小窗,却没瞧见半个人影,正心里埋怨不知是谁家的小孩恶作剧时,却发觉那窗外边那一道窄窄的台面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条绸带。薄红色的,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看得出仔细洗刷,干净光洁,半点污垢也不曾留。

他心内一震,不知为何,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注视片刻,终于抓起那条绸带,捏在掌心里时,才发觉似乎内里还包着点什么。鸣人把那发带抖开来,一张小小的纸片便轻轻地掉出,落在榻榻米上。他伸手捡起那叠得方正的字条,展开读罢,先是一怔,而后便冲出房门,要去找日向的馆主。

“明日,明日我再去学堂一次,日向叔伯。”他巴巴地说着,生怕对方眉头一横,否了他的提议,毕竟前几日求着说不要去的是他,现在又要反悔,遭些斥责也是意料之中。日向日足以为他是舍不得昔日的那些玩伴,想好好作别,皱眉训斥了几句,倒也未真的阻拦。

如此,他巴巴地等着次日的到来,天一亮便抓着一包课本冲到学堂去。可坐在教室内等了半天,别的生徒一个一个地接着进来,那无比熟悉的坐席却一直空着。佐助可从不会迟到的,每一日他进学堂,那人总是早早地就坐在位置上,拿着一本书读,今日是怎么了?是淋了雨、感了风寒病了,还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抽不开身?鸣人胡乱地想着时,多日不见的鹿丸拖着脚步走进来,他眼前一亮,连忙拖住他问可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啊,宇智波啊。”鹿丸终于从鹿鸣馆扩张的事务中抽身,姗姗来迟,睡眼惺忪的模样,将包袱放在桌面上,听得鸣人的问话,便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讲,“听说团扇寺的方丈变了主意,他这年就要提前去外边上佛门的学堂修习,大约是不会来了。”

 

 

一夜之间,吉原花街的人都知道了,原本养在日向别馆里那位木叶馆老板所中意的洋人小孩,这日照常地去了复学的学堂,却不知为何再未归家,忽然地失去了踪迹。木叶和日向的老板神色都不好,带回来养了数年,眼看着便到了能采撷果实的季节,竟就这样化为了泡影。能想到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可一无所获,倒是有个人说那日傍晚学堂放课后瞧见过鸣人,没往别馆的方向去,他还好生奇怪,现在一想,那不是江户城门的方向么?一合计,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大约是出江户城去,不告而别了。

有人猜说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即将迎接的命运,因而急急地逃走了,随即便有人附和,说是了,那小子之前就有预兆,不然怎的原来好好地,却突然拿剃刀要绞了那长发?但又有人说,绞发之后明明还好端端的,若是打定主意要挣脱这木叶,为何还要安分等上这许久?若是一开始便有着深海似的心思,又怎会剪发来打草惊蛇?争来争去,谁也不知真相,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倒是一齐感慨起来。

“不管怎样,那小子真是毫无感恩的白眼狼呐!木叶和日向白养了他这许久,也不回报点什么就逃了。”

“是呀,要不是木叶馆的老板,他现在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鬼混呢!”

“搞不好命都没了呢。”

“……”

日向雏田坐在别馆的内室间,回想着今日窗外边飘来的路人们不咸不淡的话语。旁人不晓得缘由,只有她知道,那日别馆里鸣人房内的窗边被塞进了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薄红色绸缎,连着绸缎一起的,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对折起来,被包在绸缎的内里。

“薄红乃血稀释于水的颜色,分毫也无柔弱。”

她从鸣人的枕头下边抽出了那被小心翼翼叠成方形的字条,展开来,读着上边的语句。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明明也读过不少的书,这上面的手迹刚劲隽逸,每一个字她都清楚地认得,可连起来却成了一句她无法明白含义的话。留在雏田脑海中的,只有那时她不经意间瞧见的,鸣人将这字条收在枕下时,那十分珍惜而郑重的神情,好似他手中所握着的并非轻飘飘的纸片,而是历经艰险才好不容易收入掌心的、胜过千金的宝物。

不知鸣人现在身在何处,到底要往哪去,过得如何呢?雏田有些担忧地想着,将字条叠起,放回枕下收好。可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来。真奇怪,她不过是那日祭典时见了那人一面,鸣人还一口咬定并不认得的呢,怎的在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人分明的面容,和离去时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摇摇头,笑自己的莫名,轻声地回应门外仆从的呼唤,起身而出,去练习三味线的曲目了。


Fin.


一点废话:

无论如何先感谢各位读到这里!说是《青梅竹马》paro其实更像是魔改……不然就变成中译中了哈哈哈。比起原作已经尽我所能地HE了一把,不过大体情感还是很含蓄的那种(。)

回顾了一下,入坑每一年都有新刊,今年也想做一个来着w这篇本来打算和之后要写的春雪pa一起印个实体,原本是只想和风复健练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写得爆字数……可能会单独做个薄本,总之看情况吧我还是想印纸片玩(((但卖本有点烦,犹豫要不要做小量现货算了

以及这篇还有一点想润色的地方,不过写了几天想暂且放松一下,所以先发出来草下业绩(。)之后会修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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